武帝的用人政策
公元前140年,汉武帝刘彻继位一年后,下诏命丞相、御史大夫、列侯、二千石官及各诸侯相互推举品行端正且能直言相谏之士,同时派遣使者带上帛和玉璧,用安车蒲轮征诏鲁国著名的儒士申公。
公元前139年,汉武帝在诏书中说:“贤良明于古今王事之体,受策察问,咸以书对,著之于篇,朕亲览焉。”[1]161董仲舒和公孙弘应诏脱颖而出。
公元前136年,朝廷设立《诗》《书》《易》《礼》《春秋》儒家五经博士。
公元前128年,武帝刘彻下诏推举孝廉人才。他引用《论语》“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三人行,必有我师焉”[1]166表达对人才的迫切需求。他称赞“进贤受上赏,蔽贤蒙显戮”的古之道,要求朝中各级官员商议制定惩治官吏不荐贤的具体办法。
公元前124年夏六月,武帝刘彻再次下诏:
盖闻导民以礼,风之以乐,今礼坏乐崩,朕甚闵(悯)焉。故详延天下方闻之士,咸荐诸朝。其令礼官劝学,讲议洽闻,举遗兴礼,以为天下先。太常其议予博士弟子,崇乡党之化,以厉贤材焉。[1]171-172
为此丞相公孙弘请求为博士官设置一定数量的弟子。这一举措大大激发了士人研习经学的热情,无形中使儒家学者大量增加,壮大了儒家力量。
诸多举措似乎都在证明着汉武帝对儒家的青睐,他的选才标准似乎是以培养和重用儒士为核心。但是,值得注意的是,这一时期朝廷颁布的广纳贤能的诏书中反复强调的却是“士有特招,使者之任”。[1]180对于有非常才能的人,可以采取打破常规的方式吸纳他们到官吏队伍中来。什么是非常才能?一个重要的标准是能否解决现实问题,与是不是儒生则没有关系。譬如公元前130年,朝廷“征吏民有明当时之务、习先圣之术者,县次续食,令与计偕”。[1]164首先是“明当时之务”,即懂得当世事务,能为解决现实问题出谋划策。其次才是“习先圣之术”。元鼎二年(前115)秋季,江南遭遇水灾,加之寒冬迫近,如何救助灾民成为摆在朝廷面前非常紧迫的问题。武帝于是下诏征寻“吏民有赈救饥民免其厄者”。[1]182只要能帮助饥民摆脱困境,地方官吏尽可以上报朝廷,委以重用。从这两次对人才的征诏可以看出,武帝刘彻更重视实用性人才。元封五年(前106),刘彻身边知名的文武大臣因各种原因先后离世,所剩无几。武帝对人才的需求更加急切。他说:
盖有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故马或奔踶而致千里,士或有负俗之累而立功名。夫泛驾之马,跅弛之士,亦在御之而已。其令州郡察吏民有茂材异等可为将相及使绝国者。[1]197
能够建立非常功业的人才通常与众不同。有的马会踢人,但却能日行千里。有的士人虽然品德不合世俗要求,但却具有不同寻常的才华。这样的人才就像不甚驯服的千里马,关键在于为上者怎么使用。这意味着刘彻在用人时不会仅仅局限于儒生,更不会单纯以道德文章作为选拔人才的唯一标准。而从武帝身边真正得宠的大臣看,事实也的确如此。主父偃、公孙弘、张汤哪一个是真正的儒士?主父偃的人生目标不是儒家的求仁成圣,而是功名利禄。他说:“丈夫生不五鼎食,死则五鼎亨耳!吾日暮,故倒行逆施之。”[1]2803分明一个禄蠹之徒。公孙弘的治世理论是“夫虎豹马牛,禽兽之不可制者也,及其教驯服习之,至可牵持驾服,唯人之从。臣闻揉曲木者不累日,销金石者不累月,夫人之于利害好恶,岂比禽兽木石之类哉?期年而变,臣弘尚窃迟之”。[1]2618虎豹马牛本是人难以制服的野兽,但是一旦被驯服,就唯人是从。同理,借助人好利恶害的本性,可以使国家按照人主的意图迅速发生变化。此番话全然是法家风范,哪里有丝毫儒家气息。在应对武帝的策问时,公孙弘只是泛泛解释了儒家的仁义礼智,着力详细陈述的却是“术”:“擅杀生之柄,通壅塞之涂,权轻重之数,论得失之道,使远近情伪必见于上,谓之术。”[1]2616在公孙弘看来,仁义礼术四者是治国之本,是对道的实践,不可废弃。但他最强调的是“术”:“不得其术,则主蔽于上,官乱于下。此事之情,属统垂业之本也。”可见公孙弘骨子里接受的是法家思想,而且是法家思想中权谋的一面。所以他在为人上“性意忌,外宽内深”,凡是与他有过节的人,他都会找机会除去。“杀主父偃,徙董仲舒胶西,皆弘力也。”[1]2621这也是后世学者认为儒学就是断送在公孙弘这类汉儒手里的原因。[2]但是就是这些表面上高标自置,满口仁义道德,实则完全背离儒家教义的利禄之徒却纷纷成为武帝的股肱之臣,得到重用和宠幸。
从武帝朝的社会背景看,纯然用儒生亦非现实。首先是黄老、法家、纵横等学说在社会中依然占有很大势力。其次,整个社会好利轻义,蔚然成风,缺少发展儒家的基础。
武帝继位之初,丞相卫绾上奏说:“所举贤良,或治申、商、韩非、苏秦、张仪之言,乱国政,请皆罢。”[1]156申、商、韩非指法家,苏秦、张仪指纵横家。卫绾专门提出要清除这两家的言论,认为它们惑国乱政,说明这两家学说在汉朝思想领域占有重要地位。从武帝身边一些大臣的学缘和所作所为就能看出这一点。参与逼迫张汤自杀而被武帝诛杀的三长史之一边通“学短长,刚暴人也,官至济南相”。[1]2645“短长”即纵横家思想。武帝的宠臣之一齐人主父偃也是先学长短纵横术,晚年则学《易》《春秋》和诸子百家之言。[1]2798而使他摆脱窘境、受到关注的上武帝书中,“所言九事,其八事为律令”。[1]2798八事之外的一事“谏伐匈奴”中,他引用李斯规劝秦始皇勿伐匈奴所言劝谏汉武帝,由此可见主父偃受法家影响之深。滑稽之臣东方朔上书武帝论治国时,所言是法家的“农战强国之计”,“其言专商鞅、韩非之语”。[1]2863-2864对李斯“遇其时”而“功若丘山,海内定,国家安”[1]2867的人生迹遇,东方朔更是充满艳羡之情。法家和纵横家影响之大于此可见。
法家和纵横家之外,黄老思想依然存在并有一定势力。《汉书·杨胡朱梅云传》记载:“杨王孙者,孝武时人也。学黄老之术,家业千金,厚自奉养生,亡所不致。”杨王孙在病将离世时,要求其子将其裸葬。理由是“盖闻古之圣王,缘人情不忍其亲,故为制礼,今则越之,吾是以裸葬,将以矫世也”。儒家一向重视葬礼,认为养生而送终是善始善终的表现,是孝的要求,也是礼所必须。但是汉代有些儒生,生不善待老人,老人离世后却以厚葬博取仁孝之名。杨王孙认为这种做法偏离了礼真正的目的,因此加以反对,试图通过自己裸葬的行为对这种社会风气予以矫正。综上所述,武帝时期百家没有被罢黜,儒家也未能获得独尊之位。
其次,武帝朝逐利之风浓郁,致使重视仁义的儒家难以发扬。从朱买臣、主父偃等大臣的人生经历可以看出。
朱买臣被武帝任命为会稽太守后,武帝对他说:“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1]2792朱买臣于是怀揣太守大印,但是却穿着平常衣裳踏上归乡路。在会稽郡邸上演了富于戏剧性且能折射当时现实的一幕。郡邸中人在不知朱买臣已授太守之职时,对他不理不睬,倨傲无比。及至知道他就是新任会稽太守,态度大变,毕恭毕敬。而此前因为贫穷而鄙视朱买臣,开中国历史上“休夫”先河的买臣之妻在见到发达后的朱买臣后,羞愧难当,自缢而亡。此种情形与战国时苏秦在发达前后感受到的世态何其相似。势、利在人们生活中扮演着一个多么重要的角色可以想见。
对权势利禄的狂热追求不仅见于个人修养较低的普通民众中,即使在儒士这个专门学习、传播儒家教义的群体中一样是嫌贫爱富,先利后义。主父偃是齐国临淄人,他之所以离开家乡游学异地,就是因为贫穷而受到齐地儒生的排挤。那时,“昆弟不我衣食,宾客不我内门”。及至做了齐相,“诸君迎我或千里”。[1]2803前后鲜明的对比使主父偃辛酸且愤怒,散五百金后,与这些见利忘义的昆弟宾客彻底绝交。但是这批人离开了,另一批追权逐利之徒又聚集在他身边。主父偃富贵时,门庭若市,门客上千。及至主父偃“族死”,“无一人视,独孔车收葬焉”。[1]2804人们毫不掩饰地逐利、逐富贵而行。为了利,可以不顾廉耻,不择手段。这一切与法家兴起的战国时期“贵诈力而贱仁义,先富有而后推让”[3]1442的社会背景完全相同。所以虽然武帝试图唯儒独尊,但诸如仁义礼让、“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6]70-71等儒家教义并没有得到社会广泛认可。即使士阶层也仍然以富贵为人生成功与否的标杆。为了扭转这一趋势,朝廷招揽方正、贤良、博学之人,提高儒学和儒生的地位。同时,为了弘扬儒家教义,公孙弘以丞相身份,盖布被,吃陋食,欲为天下人做出榜样,“然无益于俗,稍骛于功利矣”。[3]1424可见武帝时期的社会现实使得儒家缺少成长和发展的内在动力,却有法家、纵横家等诸子发展的土壤。这就决定儒家不可能独尊,法家也不可能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