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勰在《文心雕龙·序志》篇表明其撰述之缘由及思想,乃全书纲领性的篇章,有其丰富的蕴含。序志者,彰显其撰述《文心雕龙》之志向也。《文心雕龙》探讨“为文之用心”:“夫宇宙绵邈,黎献纷杂;拔萃出类,智术而已。岁月飘忽,性灵不居,腾声飞实,制作而已。”[1]162广袤的时空,人为三才之一,而禀五材之秀,为万物之灵;然而生命又极其脆弱,因此刘勰提出“树德建言”以期流芳百世。“树德建言”是刘勰志向的表述,也是其撰述《文心雕龙》的根本动力。而且,刘勰将这一志向做了艺术化的处理:“予生七龄,乃梦彩云若锦,则攀而采之。齿在逾立,则尝夜梦执丹漆之礼器,随仲尼而南行。”[1]163自幼便追求美好,文才出众,若有奇遇;而立之年,受到圣人孔子之垂顾,“自生人以来,未有如夫子者也”[1]163,而“丹漆之礼器”乃儒家礼乐教化的艺术性表述,刘勰的思想乃在于传承圣人之教化,体道行志。刘勰以为,传扬圣人之思想与教化,最好、最直接的方法就是注解经书,阐扬儒学之要义,使圣人微言大义表白于天下,化行人间,经世济民。所惜者,马融、郑玄等经学大师,孤明先发,“弘之已精,就有深解,未足立家”——即从整体上无法对圣人思想的精髓有所发明、阐扬,因而刘勰独具慧眼:“唯文章之用,实经典枝条,五礼资之以成,六典因之致用,君臣所以炳焕,军国所以昭明,详其本源,莫非经典。”[1]163在刘勰看来,文学是实践儒学经典的另一重要途径,也是阐释、传扬圣人思想精髓,体道行志,进而发挥经世济民作用的坦途。《序志》说:“傲岸泉石,咀嚼文义。文果载心,余心有寄。”[1](165)正是这一思想的鲜明表述。

可见,“树德建言”即传统“三不朽”之立德立言,是人生的一大理想。在刘勰看来,就是畅论文章,以传扬、实践圣人之思想,体道行志,经世济民,使文章发挥其应有的功用。这是刘勰论“为文之用心”的基本思想,也是其身为士人之“志”的重要体现。谭献在《复堂日记》中说:“彦和著书,自成一子,上篇二十五,昭晰群言;下篇二十五,发挥众妙。并世则《诗品》让能,后来则《史通》失隽。文苑之学,寡二少双。立言宏旨,在于宗经述圣,此所以群言就冶,众妙朝宗者也。”[2]118刘永济说:“历代目录学家皆将其书列入诗文评类。但彦和《序志》,则其自许将羽翼经典,于经注家外,别立一帜,专论文章,其意义殆已超出诗文评之上而成为一家之言,与诸子著书之意相同矣。”“彦和之作此书,既以子书自许,凡子书皆有其对于时政、世风之批评,皆可见作者本人之学术思想(参见《诸子》篇),故彦和此书亦有匡救时弊之意……彦和从文学之浮靡推及当时士大夫风尚之颓废与时政之隳弛,实怀亡国之惧,故其论文必注重作者品格之高下与政治之得失(参看《时序》《才略》《程器》等篇)。按其实质,名为一子,允无愧色。”[3]2指出《文心雕龙》乃“自成一子”,实为卓见。

其实,这一思想,刘勰有过明确的表述。《文心雕龙·诸子》说:“诸子者,入道见志之书。太上立德,其次立言。百姓之群居,苦纷杂而莫显;君子之处世,疾名德之不章。唯英才特达,则炳曜垂文,腾其姓氏,悬诸日月焉。”[1]63“博明万事为子”,子书乃“入道见志之书”,杰出士人追逐、效仿圣人,体道行志,发表自己的思想,且以之而“名悬日月”,自求不朽。道乃刘勰心摹力追、珍视尊奉之最高原则,诸子能够“博明万事”“入道见志”,明了事理,通达万物之情,自立门户,有其独特的思想性,仅亚于“道”,贡献颇大,地位亦高。而且,圣人与诸子并世而出,如鬻熊为周文王之师,有《鬻子》一书,孔子问礼于老子,而老子有《道德经》传世。“圣贤并世,而经子异流矣”[1]63——诸子起源于“圣贤并世”之时,经与子同源异流,也就是说子书乃可堪比拟经书之作。如此,刘勰提高“入道见志”的子书地位,可堪比经,且能立言而不朽。诸子之书,“述道言治,枝条《五经》”,可分为“纯粹”与“踳驳”两大类别。刘勰在原道、宗经思想的指导下,折中批评,却也更肯定诸子之书入道见志的独创性与思想性。论两汉诸子,以为“咸叙经典,或明政术,虽标论名,归乎诸子。何者?博明万事为子,适辨一理为论,彼皆蔓延杂说,故入诸子之流。”[1]65源流于经书,而有所发挥,也是同样的意思。

不但诸子如此,在刘勰看来,史传也是秉承经之思想,体道行志,而表达其褒贬美刺的精神。史传具有“居今识古”的认识价值:“史者,使也;执笔左右,使之记也。古者,左史记事者,右史记言者。言经则《尚书》,事经则《春秋》。”[1]58事实上,史之产生很早,而孔子悯王道之缺失,伤斯文之衰坠,“于是就太师以正《雅》《颂》,因鲁史以修《春秋》,举得失以表黜陟,征存亡以标劝戒。褒见一字,贵逾轩冕;贬在片言,诛深斧钺。”左丘明得夫子之微言大义,“乃原始要终,创为传体。传者,转也;转受经旨,以授于后,实圣文之羽翮,记籍之冠冕也。”(《史传》)[1]58-59传乃“转受经旨,以授于后”,事实上就揭示出经书与史传的根本一致性,或者说经书乃史传的指导思想,史传则要贯彻经书的宗旨,即刘勰所说:“原夫载籍之作也,必贯乎百氏,被之千载,表征盛衰,殷鉴兴废,使一代之制,共日月而长存;王霸之迹,并天地而久大。”[1]60既“详悉于体国”,又“博练于稽古”,从现实与历史两个层面来关注、理解。为达到“表征盛衰,殷鉴兴废”之目标,要有其一以贯之的指导思想:“立义选言,宜依经以树则;劝戒与夺,必附圣以居宗”——即秉承经书的思想原则,而撰述史传。在这一思想的指导下,刘勰认为司马迁《史记》,虽有“条例踳驳之失”,却仍差堪比肩《五经》,所谓“比尧称典,则位杂中贤;法孔题经,则文非元圣”也。而班固《汉书》乃有“宗经矩圣之典,端绪丰赡之功”[1]59,故而为学者所尊仰。《史》《汉》二书,皆能以《春秋》经传的举例发凡为准的,“有心典谟”。刘勰强调史传的实录精神,但也肯定为圣贤隐讳,所谓“尊贤隐讳,固尼父之圣旨,盖纤瑕不能玷瑾瑜也”,实际上是贯彻史传的“表征盛衰,殷鉴兴废”、褒贬美刺的理想主义精神,因而肯定“史之为任,乃弥纶一代,负海内之责,而赢是非之尤”[1]62,更好地实践体道行志的经典精神——“史肇轩黄,体备周孔。世历斯编,善恶偕总。腾褒裁贬,万古魂动。辞宗丘明,直归南董。”[1]62

实践经书的精神,体道行志,经世济民,自然能够达到立言不朽的境地。《诸子》说:“太上立德,其次立言,百姓之群居,苦纷杂而莫显;君子之处世,疾名德之不章。唯英才特达,则炳曜垂文,腾其姓氏,悬诸日月焉。”[1]63三不朽之说,出自《左传》襄公二十四年,而孔颖达《春秋左传正义》有曰:“太上,谓人之最上者,上圣之人也;其次,次圣者,谓大贤之人也;其次,又次大贤者也。立德,谓创制垂法,博施济众,圣德立于上代,惠泽被于无穷……立功,谓拯厄除难,功济于时……立言,谓言得其要,理足可传……老、庄、荀、孟、管、晏、杨、墨、孙、吴之徒,制作子书,屈原、宋玉、贾谊、扬雄、马迁、班固以后,撰集史及制作文章,使后世学习,皆是立言者也。此三者虽经世代,当不朽腐。”[4]1152刘勰的这一思想,与曹丕《典论·论文》之说如出一辙:“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见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辞,不讬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于后……而人多不强力,贫贱则慑于饥寒,富贵则流于逸乐,遂营目前之务,而遗千载之功,日月逝于上,体貌衰于下,忽然与万物迁化,斯志士之大痛也。”[5]因而刘勰颇为感慨:“嗟夫,身与时舛,志共道申,标心于万古之上,而送怀于千载之下,金石靡矣,声其销乎!”[1]65“丈夫处世,怀宝挺秀;辨雕万物,智周宇宙。立德何隐,含道必授。”[1]66事实上,刘勰撰著《文心雕龙》正是以“立德何隐,含道必授”的心境,表达其“辨雕万物,智周宇宙”的智慧与思想;并且认为文乃士人必备的修养,“摛文必在纬军国,负重必在任栋梁,穷则独善以垂文,达则奉时以骋绩”(《程器》)[1]162,文学乃实践其体道行志、经世济民思想的重要途径。不过,人之才能,多有偏擅,颇难兼备,“然将相以位隆特达,文士以职卑多诮,此江河所以腾涌,涓流所以寸折者也”[1]161,职位卑弱之文士,往往多受人之诮诅,因而指出“士之登庸,以成务为用”,君子应兼备文武之术,待时而动,体道行志,而能经世济民。张光年在《程器篇》译后记有曰:

程是衡量。器是器用。不是衡量日用器具,而是希望文人成为济世经国之大器(包括“大器晚成”之器),而唾弃当时士族文人(贵族子弟)的不成器。现代的文人,虽然不大可能成为刘氏热望的文武双全的治国良材,也要力争成为关心政治、关心人类命运,德才兼备,能以发自肺腑的作品为国争光,成为我国文学史、人类文化史上的“大器”,那就是不朽的贡献了。[6]100

刘勰因此批评近代之论文者“各照隅隙,鲜观衢路”,忽略了文学的本原,而注重于毛发、枝叶等末流,遂使迷而不返,认为文学及其理论应该“振叶以寻根,观澜而索源”[1]164,建立自成体系的文学批评理论,并且说“文果载心,余心有寄”[1]165。显然,《文心雕龙》是刘勰强烈的体道行志、经世济民思想之实践,探求文学之本原,而且始终能够贯穿、彰显这一本原思想,使文学能够发挥其应有的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