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越生死的大气魄
诸子百家思想中国的春秋战国时期,在政治、社会上是一个战争频繁的动乱时代;在工商及经济层面却是开放而自由发展的时代;在思想、学术、文化上更是一个百家争鸣、百花齐放的灿烂时代。也正是从这个时代开始,以人为本的人本主义思想终于抬头,开始积极认真地思考人的生死问题。刘明就认为,“中国历史上还没有哪个时代像春秋战国时期一样,对生死问题做过如此广泛而深刻的思考。”[12]的确,从今天来看,先秦诸子对人生涉及的一系列生死问题都予以细致而详密的思考,诸如生命本质、死亡本质、人死后的存在与归宿、死亡态度、死亡处置仪式、生命价值等,而且儒、道、墨、法等政治派别不同,所保持的生死观也各不相同。虽然他们的生死观千差万别,但共同点也非常鲜明,那就是对生命的无限重视和热爱,能够坦然面对生与死。这一时期思想家们关于生死问题的探究在中国历史上可谓独树一帜,成果丰硕,影响深远。[13]
首先,他们认为有生有死才是一个完整的生命过程。
张岱年认为:“中国哲学和中国医学,都把全世界看作一个整体,把每一个人的身心、每一个动物、每一个植物,看作一个整体,同时把全世界看作一个过程,把每一个事物的存在也看作一个过程。”[14]在生死观上,先秦诸子认为生死也是一个完整的过程。
儒家对生死问题所持的观念是唯物的,大多数的儒家认为,生是一个发端,死是一个终结,生死是一个完整的过程,从来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所以生死是一个不断交替和流转变化的过程,气聚则为生,气散则谓死。所以,《周易》有言曰:“生生之谓死。”也因为此,他们十分重视“生”,认为最好的“生”能够立德、立功、立言,生命本身的爱护自然不在话下。《大戴礼记·曾子大孝》这样记载:“乐正子春下堂而伤其足,伤瘳,数月不出,犹有忧色。门弟子问曰:‘夫子伤足瘳矣,数月不出,犹有忧色,何也?’乐正子春曰:善!如尔之问也。吾闻之曾子,曾子闻诸夫子曰:‘天之所生,地之所养,人为大矣。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归之,可谓孝矣。不亏其体,可谓全矣。’”生死既然是一个自然而然的过程,有生有死,人活着就应该行使好生的权利和责任。
道家的生死观是任其自然的,没有儒家那么多礼仪道法的内容。《庄子·知北游》云:“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注然勃然,莫不出焉;油然漻然,莫不入焉。已化而生,又化而死,生物哀之,人类悲之。”他们认为生死是一个自然而然的过程,生也好,死也好,都应该是自然而然的状态。从生到死,从死到生,不是人为能够改变的,生死也就不是谁能够主宰的。“吾身非吾有也,孰有之哉?曰:是天地之委形也;生非汝有,是天地之委和也;性命非汝有,是天地之委顺也;孙子非汝有,是天地之委蜕也。”(《知北游》)不但如此,生命的存在实际上是不同形态的不断转换,任何的生命都应该看到这种相对的存在形态,不喜不悲。诸如《秋水》中北海若曰:“天下之水,莫大于海,万川归之,不知何时止而不盈,尾闾泄之,不知何时已而不虚;春秋不变,水旱不知。此其过江河之流,不可为量数。而吾未尝以此自多者,自以比形于天地,而受气于阴阳,吾在天地之间,犹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方存乎见少,又奚以自多!计四海之在天地之间也,不似罍空之在大泽乎?计中国之在海内,不似稊米之在大仓乎?号物之数谓之万,人处一焉;人卒九州,谷食之所生,舟车之所通,人处一焉;此其比万物也,不似毫末之在于马体乎?”
德国哲学家卡西尔在《人论》中指出,人总是生活在理想的世界中的,或者说人总是一种理想性的存在者。[15]在先秦诸子所构筑的理想世界中,既包括生,也包括死,生死是一个完整的过程,由生到死也就在这个理想世界之中。所以,先秦诸子能够抱着一种坦然的态度超越生死,能够更深刻、更客观地思考种种社会、人生问题,最终成就了一个时代的思想的辉煌。
其次,坦然面对一切死亡。
生命是从生到死的一个完整的过程,然而面对死亡,毕竟很少有人能做到坦然,因为人们常常认为死亡是悲哀的。其实不然,“我们在这个世界上称之为恶的东西,不论是道德上的恶,还是身体上的恶,都是使我们成为社会生物的伟大原则,是毫无例外的一切职业和事业的牢固基础、生命力和支柱;我们应当在这里寻找一切艺术和科学的真正源泉:一旦不再有恶,社会即使不完全毁灭,也一定要衰落。”[16]所以,从人类长期发展来看,死亡恰是人类不断更新、不断向前的关键点。
孔子说过:“未知生,焉知死”,“未能事人,焉能事鬼”。然而,只要活出了人生的滋味,就不必花尽心思去思考末尾的死亡问题。“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死亡并不可怕,如果已经成就了仁义道德,那就坦然面对死亡,无须恐惧和害怕。所以,儒家是非常重视以道义作为衡量生之价值的标准的。有道则死,无以为憾;相反,无道而死,背弃道义,重利忘义,则被视为人之耻。
庄子面对死亡就显得更为任性和洒脱。他认为“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人谓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齐物论》)当人的身体守着糟糕的社会现实的桎梏和奴役,死亡反而成为一种解脱,一把可以打开枷锁获得自由的钥匙。“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与,皆物之情也。”(《大宗师》)由此看来,生死就是人之常情。对“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至乐》)对待生死,就应该像面对自然的四季一样,坦然淡然。“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大宗师》)所以,生死一体,平等对待才是正确的态度。
在生死中理解生死,在生死中超越生死。唯其如此,当超脱了生死的狭隘的束缚,个体生命才能获得解脱,诸子才能以其绝顶的智慧完成让千秋万代为之瞩目的思想巨作。
怀特海说:“人类天才在纪元开始前后十二个世纪达到了顶点。……在这一时期的早期阶段,产生了荷马的诗和各式各样的孔夫子式的思维方式。往后知识和技术当然都有进步,但是这种进步是沿着这个黄金时代的活动所开辟的道路走的。”[17]先秦诸子的生命修养是值得永恒探究的,因为它本身的价值就是永恒的,探究不尽的。无论是他们的独立的批判精神、对宇宙生命规律的尊重,还是超越生死的大气魄,都使得诸子成为今天大学生效仿的精神楷模,是全人类精神文化中永远璀璨的瑰宝。钱穆在论及礼时,有一段非常精辟深刻的话,他说:“尤使后人向往的,如春秋时代列国卿大夫以赋诗来代替外交讨论之聪明与风雅,以及在两军对阵中相互间之馈赠与慰问的诚挚和大方。以及孔子的对于音乐与自然之爱好,及其对于口常之严肃生活一种极细腻极恰适之调和,实可想象起中国古代人生一种文学的与艺术的了解,与其在现实人生境界中之崇高幽微的风格。因此我们若说中国古代文化进展,是政治化了的宗教,伦理化了的政治,则又可说他艺术化或文学化了伦理,又人生化了艺术或文学。”[18]诚哉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