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路家属

铁路家属

王保良

作者(右一)与母亲、兄弟姐妹合影

妈妈今年83岁,被老辈人习惯称为“铁路家属”。我知道,和妈妈同在山西侯马铁三处大院同为家属的老姐妹,现已屈指可数。以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南征北战修铁路为荣耀的铁四局,20世纪60年代高峰期有5万多名职工,妈妈曾经是这支队伍里的一员,在工地医院当护士。

“‘62压’我们走了一大批人。”妈妈曾经说。我后来查了资料,1962年全国精简职工、压缩城镇人口,凡是1958年1月后参加工作、来自农村的职工均是压减对象。妈妈是山东人,来自离海不远的胶州湾。实际上,中共中央关于精减职工工作若干问题的通知于1961年下发,但那个年代,层层传达落实,到妈妈他们那拨人离开单位已是1962年了。妈妈和不少人成了没有工作的“铁路家属”。

铁路家属和铁路建设者的生活、命运紧紧连在一起。

“铁路修到哪,铁路家属就跟到哪”,这是早期铁路人的基本生活状态,直至20世纪60年代末各单位纷纷建起后方家属基地,才有所改观。20世纪90年代初,我在铁四局党委宣传部新闻科当记者,曾陪同《工人日报》著名记者孙玉春到安徽阜阳铁二处基地采访,望着家家必备、可随时装衣物搬家的大木箱子,他说:“这就是‘中国的吉卜赛部落’啊!”

爸爸曾参加2208线——云贵高原一条铁路战备线建设,妈妈带着我和妹妹进入乌蒙山深处,住在老乡的竹楼上。记得夏天我跟妈妈在甘蔗地里挖苋菜,密密蔗林望不到边,紫红的苋菜总也挖不完。

20世纪70年代,铁三处侯马家属院家属工厂磁芯厂家属工合影

20世纪70年代,铁三处侯马中学’79届部分同学与老师合影

之后转战成昆铁路,我们一家和好多铁路家属坐着“闷罐车”——实际就是货车车厢,拖家带口从云南大山向四川大山进发。不记得是10天还是半个月后,终于在金沙江畔一个叫渡口的地方安了家。

渡口春天开满火红的攀枝花,现在这个地方叫攀枝花市。

山很高很险,江水很深很急,也很好玩。一次,在疯玩时我右胳膊摔断了,山里医疗条件差,我落下了残疾。那是1969年。那年,妈妈带我和妹妹离开渡口去了山西侯马,在新建成的铁三处家属院定居下来。那年,我上小学一年级。

大院有200多户人家,都是铁路家属。

院里家家都有好几个孩子,日子过得都紧紧巴巴。基地办起磁芯厂,妈妈进厂“穿磁芯”当了工人。磁芯板是通信设备所需的电子元件。因为有文化,学得快干得好,妈妈很快成为技术能手。1972年,有了弟弟,弟弟1岁时就被送进磁芯厂边的幼儿园。有时,隔墙能听见弟弟在哭,妈妈擦把眼泪,又静心屏息地工作。穿磁芯需要高度认真。妈妈有了这份工作让家人的生活变得好一点,也好让爸爸专心在前方修铁路。后来,妈妈被评为“侯马市劳动模范”。

铁路建设者四海为家,铁路家属注定要漂泊。

1975年暑假,妈妈带我和妹妹、弟弟去湖南慈利县一个叫宜冲桥的地方,与爸爸团聚。爸爸当时参建枝柳铁路,任铁三处一段副教导员。在湘西竹芭宿舍的房前屋后,山崖下、竹林里,妈妈学会了种菜,辣椒、西红柿、豆角、茄子郁郁葱葱,家里的餐桌上的碗盘里五颜六色,香气四溢。

妈妈总是在想办法,让清贫、简朴、动荡的铁路人的生活变得简单、快乐而温暖。其实,所有铁路家属都是这么过来的。

妈妈1993年退休后才离开侯马到合肥,我们“全家”终于团聚在一起。

1年后,爸爸去世,那时他退休刚4个月。

两地分居,对铁路建设者来说是常态,而盼了一辈子的团聚却那么短暂。当时,曾在一次会上听四局退休职工管理办公室同志说,一线老职工退休后两三年是死亡高峰期。我的身体像针扎样一抖,团聚——这平常的幸福,对铁路人来说是多么珍贵,又是多么脆弱!

而铁路家属,只能继续负重前行。

妈妈不愿一个人待在家里,让我帮她找个活。我和弟弟、妹妹都劝她在家享享清福,可她偷偷跑到局医院食堂,找了个做面食的“临时工”的活,后来食堂精减,她又到大院车棚看自行车。我知道,妈妈是不愿拖累子女。

2008年我调到北京工作,2年后有了房。我和妻子三番五次劝妈妈来北京,她不来,怕给我添麻烦。儿子大三放暑假,回合肥不由分说买了机票,陪奶奶飞到北京。这是妈妈第一次坐飞机。

20世纪70年代,铁三处侯马中学学生参加侯马城区民兵骨干军训

20世纪70年代,铁三处侯马中学学生

作为铁路家属,妈妈跑了不少地方,可除了山沟就是戈壁。妻子每星期安排母亲转个新地方,天安门、大栅栏、雍和宫、世界花卉大观园、颐和园等等。有一天,妈妈忽然说:“我很幸福!”这是父亲去世18年后她第一次这么说。那一刻,不知怎么的,我心头一热,眼睛酸了……

半年后,妈妈回到合肥。不久,她走路有些困难,我每周打电话问问情况。又一年后,妈妈耳朵听不清了,我十天半个月写封信。再后来,妹妹提前退休,专心照顾母亲。今年春节,我和妻子、儿子回合肥探亲,妈妈从椅子坐垫下拿出我写给她的信,说:“想了,我就看看。”

家属工作会议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