汨罗,我该如何定义你

汨罗,我该如何定义你

程建伟

作者在铁六处汨罗子弟学校与同学、老师合影

汨罗,作为一个久负盛名的鱼米之乡,对很多人来说,只是个地名。20世纪60年代,这里还是位于洞庭湖畔东部、汨罗江(因公元前278年有位爱国诗人在此投江而闻名)下游、京广铁路经过的湖南省岳阳市湘阴县所辖的一个小镇。当时为修建贯穿中国南北并跨越汨罗江、路经汨罗镇的京广铁路复线,这里建起一个颇具规模的家属基地(共有7个家属区,上千户人家)。基地的子弟学校涵盖小学到高中各阶段,每个年级都有三个班,学生最多时超过2000人。基地还有留守处、食堂、幼儿园、卫生所,所有这些设施与机构都隶属于当时的“铁道部第四工程局第六工程处”。多年后,这个小镇改为县,又改为市(县级)。

我与这个在当时被称为汨罗镇的地方的缘分与故事,就是从那个年代开篇的。20世纪50年代,我的父母都是新线铁路建设者,因工地条件艰苦,父母商量将我生在无锡,满月后,父母把我托付给在这里任某著名中学校长的舅舅。直到2岁后,我才回到父母身边。之后,我又随父母到了鹰(潭)厦(门)铁路建设工地。那时,我开始记事了,知道我和1个弟弟、2个妹妹跟随父母居住的地方叫南平,临街有一条很清澈的河流叫闽江。在此出生的小妹,最早的名字中就有“闽”字。我在南平上幼儿园和小学一年级。一年级没上完,我们就跟随父母(为照顾我们最大7岁、最小1岁的兄妹4人,单位安排母亲到子弟学校教书)来到了汨罗镇,先是住在江边的一户农民家里,后来又搬到在镇里老街边上这个虽全由红砖为墙、红瓦盖顶的平房组成,但规模、占地面积都很壮观的家属基地。

当时基地的卫生所有两位德艺双馨的女大夫不得不提,一位是儿科大夫,她曾医治了许许多多基地和附近慕名前来治病的儿童,让很多母亲感动万分,也让很多远离基地的父亲心存感激;还有一位是归国华侨,她高挑的身材、耐心的态度,尤其带有闽南口音的普通话让患者及家人倍感亲切。一天下午,已上小学三年级的我,放学后光脚在家属区与同学玩耍,不小心右脚踩在垃圾堆边上的一个碎玻璃瓶上。右脚小拇指外侧划开了一道很深的口子,血流不止,疼痛难忍,恰巧有位同学的母亲买菜回来路过此地,立即扶着我一瘸一拐到了卫生所。这时卫生所里的医生已经下班,有人喊来家住附近的女大夫,她几乎是一路小跑地赶到卫生所,迅速为我清理伤口、缝针、上药、包扎。1986年,基地所在单位的领导向我供职的报社总编推荐:“这位医生在家属区口碑很好,报社可否派人采访一下?”于是,离开汨罗的我主动请缨:“我是从那里出来的,这位医生我熟,我去吧。”那次采访结束后,我比对着记忆中的模样,仔细转遍了整个家属区,那里虽已建起了几栋楼房,但基地大多仍是平房,破旧不堪,已难见当年的活力与生气。其间,我还遇见不少步履蹒跚、皓首苍颜的老人,其中有我认识的同学的父亲,还有许多不认识的,可我知道,他们不是退休的“老铁路”,就是“老铁路”的老伴。回报社后,我在报纸副刊上发表了一个整版的报告文学《她从罗湖桥走来》,由于她的医德医术俱佳,后来还当选省政协委员。

汨罗,他乡乎,故乡乎?我到底该如何定义你?字典里关于故乡的定义是,一个人出生或长期居住的地方。我不出生在这里,似乎应该是他乡;可我又在这里生活成长10余年,心智萌发、情感成熟,直到我和大多数基地的同学一样,成为“铁二代”,这里又理所应当是故乡。我更应该带有浓郁情感和骄傲神情大声地说:“这是我的故乡!”

在这里,我自小养成了至今仍无法改变的无辣不欢的饮食习惯;在这里,我完成了从小学到高中的全部学历;在这里,我拥有了下乡近4年的知青经历;在这里,我真真切切地见证了新线铁路建设者及其家人生活的艰苦与辛劳。那个年代,新线铁路工人收入都不高,微薄的工资要维持一家少则两三口多则五六口,甚至七八口人的全部生活用度,家属区的妈妈们经常要为钱发愁,为孩子们的吃穿发愁。每月,丈夫从工地上省吃俭用定时通过单位财务转至留守处财务发给妻子的几十块钱,每一分都需要她们掰开来花,“预算”如果不够精细,没到月底可能就揭不开锅了。基地许多孩子每天清早都要去火车站的蒸汽机车停车处捡拾煤渣,机车的煤渣刚一出炉,大人孩子便会蜂拥而上,用自制的齿耙掏着滚烫的还未燃尽的煤渣,拣体积大的快速往自己身边扒拉,生怕被别人抢走。妈妈们还要带着孩子在星期日(平时是自己去)步行去远处的农场或汨罗江边挖野菜,经常披星戴月带着凳子去副食品加工厂的肉铺排队买8分钱一斤的大棒骨(这种骨头很实惠,上面残留着肉末,剔下来可为饭桌增加点荤腥,骨头熬汤,还可以熬出些猪油,用于炒菜,汤里加点盐,就是下饭的佳肴)。妈妈们为贴补家用,还要千方百计找门路、托关系到粮店、煤场、货场等地方做小工、卖气力,为的是每月能多挣几块钱。为了孩子能吃饱一点、吃好一点、穿好一点,基地的妈妈们真是费尽了心思。虽然生活艰难、清贫,但从未见过或听说过,这么多的母亲与孩子,有谁对生活有任何的不满与抱怨。

位于汨罗火车站附近的这个家属基地,是父辈们慰藉心灵的精神家园,也是他们能与家人团聚团圆的真正故乡(京广复线修好后,父辈们如候鸟般很快就去了新的工地——距汨罗1200公里的西南山区,修建当时代号为2208线的新线铁路)。我依稀记得每年母亲收到父亲要回汨罗探亲的来信,就会用像宣布特大喜讯那样的语气、声调,尽快告诉我们兄妹4人。之后,我们便开始了焦急的等待,且天天要询问母亲:“今天几号了?爸爸怎么还没回来?”一直到父亲背着拎着大包小包进家门,这种让母亲很难受又很难回答的询问才会停止。从父亲回家开始,我们就像过年一样,天天沉浸在欢乐与喜悦之中,感觉日子也过得很快。父亲探亲假期结束的前几天,我们都有预感,也都很难受。我每天都会明知故问:“爸爸你能不能不走,能不能多陪我们玩几天?”只见父亲红着眼圈,抚摸着我们兄妹四人的头,重复着每年都会说的话:“不行啊,单位的工作在等着爸爸呢。”接着,又叮嘱我:“你是哥哥,你要帮着妈妈带好弟弟妹妹。”这种场景,在我家年年都会出现,也年年都会出现在基地的大多数家庭中。

汨罗,我曾经生活成长的地方,我一直心心念念的地方,时常会在梦中游历的地方。这里,一直在讲述着那位伟大的爱国诗人投江明志的悲壮故事;这里,一直在见证着新中国第一代、第二代新线铁路建设者所做出的可歌可泣的牺牲与贡献。

汨罗,我该如何定义你?

铁六处汨罗家属院红砖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