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路情怀
许定喜
铁四局前身呼铁局机筑修配厂电焊组全体师徒合影
作为铁路人,我虽然退休快10年了,但在我的心里,永远保存着筑路人的情怀和对铁路的依恋……
“铁路”两字灌入我耳,已经整整45年了。记忆的胶片回放到1975年的金色十月。
“铁路招工了!”知青们在相互传递这个消息的时候,高兴的心情仿佛田野里的秋风掀起的层层稻浪不能平息。在“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日子里,下乡知青们感受最深的就是农村的落后与农民的艰辛。回城,成为每个下乡知青最大的心愿。对于生长在湖南一个小县城,还没坐过火车也没见过铁路的我来说,“铁饭碗”和电影里火车司机戴着大盖帽的形象,更让我憧憬未来的思绪如金色稻浪在脑海里翻滚……
1975年11月,带着乡亲们的信任和亲人们的祝福,带着自己的理想,我满怀信心地跟随着铁道部第四工程局新线铁路管理处的招工领队,离别了生活21年的故乡。第一次在岳阳听到了火车汽笛,看到了铁路钢轨,坐进了火车的车厢,像做梦一样,不买火车票就能上火车的“待遇”证实了我们成为真正的铁路工人。
激动的心情伴随着列车的行进而高涨。从岳阳到长沙,虽然省城的模样还没有看清我们就被汽车拉到了石门,又被铁路轨道车拖到了湖北松滋县张家畈车站,但一路上脑海里仍然浮现着铁路大盖帽的神气劲儿。
当我们的行李被抛在了这个小站,当有人把我们领进一排排小平房(哈,比其他工程处的工棚强多了)让我们自己开铺时,我们盘旋的思绪才停止了飞翔,同行李一起跌落在小站。
这是一个前不着村后不靠店的小站,既没有上下火车的人流,更没有城市的高楼大厦和车水马龙。只有两条钢轨沿着红土高坡远去,几栋孤独的小平房斜在山坡上。一打听,这里是被称为三线建设的枝柳铁路,是一条刚刚建成准备临管运输的新线铁路,我们来这里是做养路工。
养路工的钢钎铁镐不仅和大盖帽的神气落差太大,而且和乡下的铁锨锄头太相似,火热的心顷刻间冰凉冰凉。
两条板凳、一块木板是床。一间小屋,床靠床挤着五个人,箱子一摆就没了地方。没有电,只能靠发电机定时供电,工地常常和农村一样一片漆黑,吃的是配着黑窝窝头的粗粮。这里的一切,与我们期望回城的生活憧憬真可谓天壤之别。失落与伤心吞噬着一些人的理智,工作不要了,城市户口不要了,有的连行李也不要了,纷纷踏上了回家的路程。
一时间,走与留的选择,横在我们每个人的心灵路口!
幸好,我有几年的农村生活和农民劳动的经历“垫底”,不怕天黑没电,也习惯穿着裤衩拎着水桶大庭广众下冲凉,见苦不怪。尽管心里难过,但我拿过铁锨锄头的手,现在拿钢钎铁镐也没有太多不适;偷偷地扔了黑窝窝头,只是粮票不够用,经常有些饿肚子。我把怨言咽回肚子里“充饥”,在走与留的选择中徘徊。
一天,大家在铁路上拿着钢钎集体拨道。不知是谁突然喊了一声:红点。红色,在大伙的心灵深处是美女的代名词。这一喊,引着大家发亮的眼睛沿着钢轨延伸处的山凹搜寻。悄无声息,仿佛时间凝滞,一组群雕被镌刻在铁路线上。只有“红点”在慢慢移动,近了,近了,突然一眼神好的小伙子把手中的钢钎一扔:“哈哈,男的!”
大伙儿瞬间一个个像霜打了似的瘫坐在铁路旁。
带领大家拨道的组长名叫蒋邦武,是工作十几年的“老铁路”。看到大伙儿的“没出息”劲,他乐呵呵地笑,眼圈却有些发红。就在大家“自然”休息的这一刻,蒋邦武私下里给我掰起了指头:“我参加铁路工作18年,每年探亲假12天,一共是216天,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才7个月,18年间我在家只吃过两回大年三十的团圆饺子。”说着,他低下了头,大概怕我看到他落泪。我的心突然一阵震颤:说农村落后,讲农民辛苦,好歹有个“老婆孩子热炕头”。而筑路工人,拿的劳动工具比农民重,工作生活的条件比农民差,还要忍受寂寞与分离!蒋邦武在为铁路献青春的同时,也献出了全家人的团圆幸福!
在我住的小平房的北头,有一骆姓扳道工。一家五口两代人挤在一间不到10平方米的小屋里,北风呼啸掀开门帘的那一刻,我突然看到了满屋的杂乱,让人揪心。当我真正走近他们的生活时,让人揪心的就不仅仅是小屋子的拥挤。骆老汉曾经也和蒋邦武一样,牛郎织女献青春。等孩子多了,老伴有病,他不得不把老婆孩子接到了流动的新线铁路。一次,骆老汉苦笑着和我开“玩笑”:“我好歹有‘热炕头’呀。生活紧点没关系,可惜的是误了孩子的培养。”
他家老大随新线跑了15年,转学校就有6次,老二转学校4次,还经常要住寄宿学校。孩子学习难,读书苦呀!老三今年8岁了,虽然是女孩,但也该上学了,可这里离学校太远,没法上。跟着新线跑,孩子们更不知道什么叫幼儿园。
我忽然对骆老汉肃然起敬:这老一辈铁路人,献了青春献终生,献了终生献儿孙。他虽然住的是小平房,但他的胸怀装得下世界!
我们工区的最高领导是一何姓的领工员,说一口流利的北京话。一了解,还真是北京人,而且是真正的知识分子。他也在这“献了青春献终生,献了终生献儿孙”的新线铁路上漂流,一度令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爱看书,何领工那里有书,借书还书成为我们交流的桥梁。他告诉我:铁四局以前叫华北铁路工程局,机关就在北京长安街的王府井路口,离天安门很近。为了响应毛主席号召和“三线建设”的国防战略,铁路建设者放弃车水马龙的都市繁华,从华北平原挺进大西南。从西南边陲的深山老林起步,走乌蒙河谷,过中原山水,穿武陵峭壁,越皖南沟壑;排危石,克溶洞,堵涌水,跨暗河,治裂土,战坍滑,先后修建了盘西线、焦枝线、枝柳线、湘黔线、皖赣线、津浦线、胶济线,总长数千公里。在“战备路”的画页上,绘出了促进东西交流、缩小城乡差距、改变路网布局的精彩之笔。
以下两图为20世纪60年代,铁四局工友合影
1974年元月16日,铁四局三处修配厂在湖南省慈利县参加枝柳铁路建设期间,工友拍摄的欢送援外留影
这语言、这境界,突然令我的心灵为之一振!震撼的不仅仅是一个小站的领工员竟有这样的水平,这个小站竟有这等卧虎藏龙之辈;不仅仅是领工员,上面还有队长、段长、处长、局长,这个“老铁路群”里到底水有多深,山有多高?更重要的是这深山老林、中原山水里的小站连着国防战略、路网布局、城乡差距和国民经济!
对“老铁路”的了解和敬意,在我走与留的天平“砝码”上轻轻地加大着留的分量。就这样,我在流动的新线铁路上一晃就是三十五个春秋,从中原山水起步,在皖南沟壑成家;从养路工到通讯工,从工人到干部,东奔西征,走南闯北,没有路时我们去了,铁路铺通时我们走了,就在这“国民经济连着国防战略、路网布局、城乡差距”的境界追求中,不知不觉我也熬成了“献了青春献终生,献了终生献儿孙”的“老铁路”。
现在,看着儿子也和我一样,不仅开始了在新线铁路上的流动,而且也找了在新线铁路上流动的媳妇。
看着铁路,尤其是高速铁路时代的到来,它进一步缩小城乡差距,拓展人们的生活空间,在人类现代化的进程中发挥着积极而重要的作用。虽然我不知道儿子、儿媳妇的心里感受是什么,但我知道,我们这一代不会为当年的选择而遗憾,也不会为儿子、儿媳妇今天的选择而后悔。因为,这绝不是“老铁路群”里的简单循环和前赴后继,而是筑路人情怀和建设者依恋的再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