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虚无主义对戏曲的全盘否定
在新文化运动的先驱者们对传统戏曲进行批判的过程中,民族虚无主义乘机抬头。在陈独秀、刘半农、钱玄同等人的文章中已经流露出对中国传统戏曲全面否定的势头。如钱玄同在1917年3月1日《新青年》第三卷第一号《通讯》栏《寄陈独秀》中称:“若今之京调戏,理想既无,文章又极恶劣不通,固不可因其为戏剧之故,遂谓为有文学上之价值也(假使当时编京调戏本能全用白话,当不至滥恶若此)。又中国旧剧,专重唱工,所唱之文句,听此本不求甚解,而戏子打脸之离奇,舞台设备之幼稚,无一足以动人感情。”刘半农在同期《新青年》上发表《我之文学改良观》,附和钱玄同的论调:
吾谓改良皮簧者,不仅钱君所举“戏子打脸之离奇,舞台设备之幼稚”,与“理想既无,文章又极恶劣不通”;与王君梦远〈梨园佳话〉所举“戏之劣处”一节已也。凡“一人独唱,二人对唱,二人对打,多人乱打”(中国文戏武戏之编制,不外此十六字),与一切“报名”、“唱引”、“绕场上下”、“摆队相迎”、“兵卒绕场”、“大小起霸”等种种恶腔死套,均当一扫而空。另以合于情理,富于美感之事代之。
陈独秀在《新青年》第四卷第六号《通讯》栏《答张豂子》一文,不仅对戏曲的内容加以批判,而且对戏曲的艺术形式也多否定:“至于‘打脸’、‘打把子’二法,尤为完全暴露我国人野蛮暴戾之真相,而与美感之技术立于绝对相反之地位。若谓其打有打法,脸有脸谱,而重视之耶?则作八股文之路闰生等,写馆阁字之黄自元等,又何尝无细密之定法,‘从极整齐极规则的功夫中练出来’,然其果有文学上、美术上之价值乎?演剧与歌曲,本是二事;适之先生所主张之‘废唱而归于说白’,及足下所主张之‘绝对的不可能’,皆愿闻其详。”钱、刘、陈从内容到形式,对中国传统戏曲加以否定,胡适、周作人、傅斯年等人不仅将这种观点推向极端,而且极力推崇西洋戏剧,提出以西洋戏剧取代中国戏曲的民族虚无主义的主张。如胡适在1918年4月15日出版的《新青年》第四卷第四号上发表《建设的文学革命论》中说:“西洋的文学方法,比我们的文学,实在完备得多,高明得多,不可不取例……更以戏剧而论,二千五百年前的希腊戏曲,一切结构的功夫,描写的功夫,高出元曲何止十倍……所以我们说,我们如果真要研究文学的方法,不可不赶紧翻译西洋的文学名著,做我们的模范。”在同年10月15日出版的《新青年》第五卷第四号上,他又发表《文学进化观念与戏剧改良》一文,进一步宣扬了他的这种论点:“在中国戏剧进化史上,乐曲一部分本可以渐渐废去,但也依旧存留,遂成一种‘遗形物’。此外如脸谱、嗓子、台步、武把子……等等,都是这一类的‘遗形物’……这种‘遗形物’不扫除干净,中国戏剧永远没有完全革新的希望……现在中国戏剧有西洋戏剧可作直接比较参考的材料,若有人虚心研究,取人之长,补我之短,扫除旧日的种种‘遗形物’,采用西洋最近百年来继续发达的新观念、新方法、新形式,如此方才可使中国戏剧有改良进步的希望。”周作人在《新青年》第五卷第四号上发表的《人的文学》一文,把戏曲指斥为“非人的文学”,说戏曲是宣扬色情狂、迷信、神仙、妖怪、奴隶、强盗、才子佳人、下等谐谑、黑幕等各种思想的“和合结晶”,没有丝毫继承的价值。他在《新青年》第五卷第五号上公然提出“旧剧应废”的口号。傅斯年在《新青年》第五卷第四号上发表的《戏剧改良各面观》和《再论戏剧之改良》两篇文章是民族虚无主义的代表作。他从戏剧的形式、表演技术、戏剧文学等方面对中国传统戏曲加以全盘否定。在谈到戏剧的形式时,他说:“可怜中国戏剧界,自从宋朝到了现在,经七八百年的进化,还没有真正戏剧,还把那‘百衲体’的把戏,当作戏剧正宗!”在谈到戏曲的表演艺术时他认为:第一,违背了美学上的均比律;第二,刺激性过强;第三,形式太嫌固定;第四,意态动作粗鄙;第五,音乐轻躁。因此他断定说:“就技术而论,中国旧剧,实在毫无美学之价值。”在谈到戏剧文学时,他从语言到结构,将中国戏曲文学说得一无是处,并由此而断言:“现在流行的旧戏,颇难当得起文学二字。”
新文化运动的先驱们对传统戏曲的批判,民族虚无主义者们对戏曲的全盘否定,引起了张厚载、宋春舫、齐如山、冯叔鸾等热爱戏曲、对戏曲有一定研究的知识分子和戏剧界人士的不满。北京大学学生张厚载以豂子为笔名,连续在《新青年》上发表数篇文章,对否定中国传统戏曲的论调进行驳斥。他在1918年10月15日出版的《新青年》第五卷第四号上发表的《我的中国旧剧观》中,对中国戏曲和西方戏剧在时空处理、表演手法、化妆等方面进行了比较研究,指出了两种戏剧体系的区别,肯定了中国戏曲“自由时空”、“假象会意”等特征和艺术规律以及在音乐上的价值,确认中国戏曲“是中国历史社会的产物,也是中国文学美术的结晶”。北京大学教授宋春舫在《戏剧改良平议》一文中,用归纳法,把新剧归于白话剧,把戏曲归入歌剧,认为两种戏剧都不应偏废。他批评否定中国传统戏曲的人:“大抵对吾国戏剧毫无门径,又受欧美物质文明之感触,遂致因噎废食,创立破坏。”在《改良中国戏剧》一文中,他进一步指出:诗言其志,歌咏其声,舞动其容,是人类艺术活动中不可少的东西。“可是现在提倡白话剧的人,不明白这个道理,极端主张废弃歌剧,这就是他们主张不能受社会容纳的大原因。”冯叔鸾亦以马二先生为笔名,在《时事新报》上发表《评戏杂说》,对胡适、钱玄同、傅斯年等人的观点进行批判,指出他们的根本错误在于“以外国剧绳中国剧”。
由于戏曲的批判者们对中国传统戏曲并没有做过深入、系统的研究,所持论点多从反封建的政治功利和西洋戏剧的观念出发,故必定是无的放矢、隔靴搔痒。加上戏剧界有识之士的有力批驳,故民族虚无主义对戏曲界没有造成大的影响。民国年间的北京戏剧,依然按照社会给它所提供的条件和它自身的艺术规律在发展。十年之后,当年批判旧剧的胡适、周作人等观点大变,成了旧剧的欣赏者和维护者。[12]尽管如此,因陈独秀、胡适等人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中的地位和号召力,他们对中国戏曲的偏见影响了不少知识分子,成为一些人对戏曲持轻蔑态度的历史根源。这难免会影响到后人对中国传统戏剧文化的正确认识,这也是后来中国戏曲的理论研究和教育滞后于舞台艺术的根源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