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西林的戏剧创作

三、丁西林的戏剧创作

丁西林(1893—1974)原名丁燮林,江苏泰兴黄桥人。1914年赴英国留学,获得伯明翰大学理科硕士学位。1920年回国,应北京大学校长蔡元培的邀请,担任北京大学物理学教授兼预料主任。留学期间,他对戏剧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尤其对风趣幽默的风俗喜剧情有独钟,曾广泛阅读了王尔德、康格列夫、毛姆、米林、巴雷等人的喜剧作品。归国后,北京大学的新文化风潮吸引他热情地参与学生演剧活动。从1923年开始,丁西林在教书之余写作剧本。处女作《一只马蜂》一经发表就引起戏剧界重视,各大学业余剧社纷纷演出。此后丁西林陆续发表了独幕喜剧《亲爱的丈夫》(1924)、《酒后》(1925)、《压迫》(1926)、《瞎了一只眼》(1927)、《北京的空气》(1930),后由新月书店结集为《西林独幕剧》于1931年出版。丁西林迅速闻名于戏剧界,其中《一只马蜂》和《压迫》的演出频率最高,是他的独幕剧代表作。他的早期剧作全部在北京写成,具有地域特色。

1930年以后,丁西林数年没有戏剧作品问世。直至抗日战争爆发后,他南下昆明,法西斯的炮火和中国人民的抗日斗志再次激发了他的创作灵感。

《一只马蜂》和《压迫》是丁西林剧作中影响最大的两部。

《一只马蜂》描写吉先生和余小姐相互早有爱慕之心,却没有机会表白。催儿子结婚的吉老太太却想把余小姐介绍给她的侄子,由此引出了一场喜剧。两个年青人以谎话、反语互诉衷肠,瞒过了自以为是的老太太,吉先生最后大胆亲吻余小姐,被老太太撞到。余小姐忙生一谎:“哦,一只马蜂!”剧中的这对恋人显然处在五四新文化运动方兴未艾的时代,然而从他们身上看不到新青年如火如荼的激情,这与丁西林的思想不无关系。吉先生的矛盾正表现了作者的态度。他一方面鄙夷新派小姐“她们都是些白话诗,既无品格,又无风韵。旁人莫名其妙,然而她们的好处,就在这个上边。”另一方面并不赞成旧派小姐,说她们是“八股文”。一方面攻击社会是个不自然的东西,另一方面没有勇气以自然的方式追求爱情。他迂回地靠近余小姐,巧妙地刺探对方,局外人抓不住任何把柄,他已经把不自然的方式上升到优雅的地步。这也是作者欣赏的方式。不过该剧艺术上的成就是不容忽视的,结构的严谨,对话的巧妙,人物的机智使它在中国早期话剧界引人注目。

《压迫》代表了丁西林早期剧作的最高成就。该剧发表于1926年1月,并于6月由北京国立艺术专门学校戏剧系首演于北京,后被许多剧团搬上舞台,在现代戏剧史上有很大的影响,被洪深赞为当时“喜剧中的唯一杰作”。[18]剧中情节是:房东太太喜欢一天到晚出去打牌,家里只有小姐和一个老妈。房东太太要求房客必须是有家眷的人,来看房的人都是小姐接待,没有家眷的人一概不收。小姐作主收了男客的定钱,太太知道他是单身后不肯租给他,而男客不肯收回定金,执意要住进来。两人争执不下,房东出去喊巡警。这时又来了一位女客,也要租房。男客的遭遇激起女客的同情心和正义感,她提出假装他的太太来对付房东,男客则装夫妻吵嘴后出逃的丈夫。当巡警到来时,他面对的是一对正闹意见的夫妻,房东太太只好认输。

作为“国剧运动”的积极参与者,丁西林反对生硬地模仿易卜生式的问题剧,将戏剧变为演讲与抗议。在《压迫》前言中,丁西林声称他不愿提出问题和教训。不过,剧本的社会意义是显而易见的,在房东与房客的冲突中,他表现了当时不合理的社会现象。两个年青人联合起来反抗脑子里“装满了旧的道理,再也没有地方装新的道理”的房东太太,表达了作者对年青人的团结精神的赞美。该剧发表后,广受青年学生的喜爱是很自然的。

丁西林的早期喜剧都取材于城市生活。他熟悉生活在他周围的知识分子和市民阶层,洞察旧中国都市社会的人情世态,擅长从知识分子的心理状态和生活境况中发现新颖的喜剧题材。一个生活场景或片断,一种气氛、情调,某类个性,在丁西林笔下都可以化为富有幽默情趣而又耐人寻味的喜剧。他的戏剧作品缺乏五四新文学的狂飙精神,他不像五四之后大多数戏剧家如田汉、郭沫若那样或者热情奔放,或者感伤多疑。他靠近时代的潮流,却没有完全汇入潮流。他的幽默风趣使他显得几乎与时代社会无关。然而因为他能从生活琐事中提取嘲讽世俗风情的主题,所以他以他的方式介入到新文学中。丁西林的思想是温和的民主主义,对旧事物的保守在他的喜剧中体现出一种中和之美。

丁西林认为喜剧应给人理性的感受,引起人会心的微笑。在他的喜剧中,他能从小事入手,由小见大,在自然,流畅的情节发展中,让观众领悟到生活的真谛。喜剧并不排斥哄堂大笑,不过丁西林的喜剧事件波澜不大,缺乏逗人大笑的力量,只能使观众发出会心的微笑。这说明他观察生活细致入微,于平淡中领会到它的妙趣。不过也暴露出他的缺憾,生活范围小,知识分子气息浓。

丁西林戏剧的喜剧性很大程度上依赖于机智、幽默的语言。他的语言富有中国传统的意蕴,又吸取了英国风俗喜剧语言的技巧,将北京话改造成漂亮流利的白话文。他的喜剧人物喜欢说俏皮话,如《一只马蜂》中的吉先生就是妙语连珠:

“不过困难的不是会做饭的女人不会做文章,是会做了文章的女人就不会做饭。”

“一个人的婚事,从前,是父母专制,现在因为用不着父母去管,所以用不着父母去问。但是现在的婚姻是朋友专制,要想结婚,非靠朋友帮忙不可。”

这些俏皮话并非为了卖弄聪明而说,作者通过这些俏皮话,巧妙地嘲讽了当时流行的思想,同时又切合人物的性格,吉先生的俏皮话反映了他思想敏锐,行动软弱的特点,他用俏皮话装饰他的谎言迂回地追求余小姐,构成了该剧的喜剧性。除此之外,丁西林还善于用反语、比喻、双关语等手法,使语言风趣、幽默,同时赋予对白大量的潜台词,由此深入到人物的内心世界,向观众展示真实的人物性格在特定情境下的喜剧性。他在语言方面的成就显示了白话文运动在二十年代的实绩。

以说谎作为喜剧情节的基础是丁西林戏剧的又一特色。他的喜剧缺少完整的故事和连贯的情节,支撑它们的往往不是事件,而是某个生动的细节,或几句巧妙的对话,全剧几乎是“无事的”,说谎便成为这些剧本情节结构的主要支架,推动情节发展,表现人物喜剧性格。丁西林取说谎的模式建构他的喜剧,也在于说谎所具有的批判力量。吉先生的解释表达了作者的意图,“我们处在这个不自然的社会里面。不应该问的话,人家要问,可以讲的话,我们不能讲,所以只有说谎的一个方法,可以把许多丑事遮盖起来。”丁西林通过说谎模式也批判了社会的不自然。如《亲爱的丈夫》中任太太说谎是因为他极不自然的男旦之身,可造成这一切的是极不自然的社会;《酒后》那对夫妻对客人说谎,是为了掩饰妻子的真情流露;《瞎了一只眼》的太太为了自己的所谓面子,竟让丈夫谎称瞎了一只眼欺骗朋友,反映了不自然的心灵;《北京的空气》中主人骗仆人来收拾屋子,自己出去偷仆人的烟,无非是为了他那不自然的体面。不过说谎不以伤害对方为目的,利己不损人,从而使冲突的双方由对立走向亲和。男女房客的说谎于房东太太并无损害,他们从此可以相安无事地共住一屋檐下。这样,谎言的接受者就不会因受骗引起观众的同情,他们被蒙在鼓里的情景引起观众的笑声。

丁西林的喜剧人物非常经济,场面也不复杂,但在设计情节、结构故事方面颇见功力,是早期戏剧家中佼佼者。他善于铺垫、渲染,将矛盾推到极端,造成难以打开的僵局,然后以出人意料的方式巧妙地翻转过来,在强烈的对比中产生喜剧效果。如《压迫》开场不久男客与房东吵翻,房东出去叫巡警,男客一筹莫展。女客的到来改变了男客的处境,她愿与他假扮夫妻,使气势汹汹、胜利在望的房东太太一下子从顶峰跌入谷底。作者的突发奇想引起观众会心的微笑。不过这些起伏变化,并非出于情理之外,而是人物性格与情境发展的必然结果。这些喜剧常发端于事件开始以后,丁西林巧妙地把补叙幕前情节和展开眼前情节紧密结合,使过去的戏逐步表露并成为眼前的戏的有机组成部分,使喜剧结构紧凑,节奏和谐。

丁西林十分讲究喜剧的结尾。他认为剧本的结尾可能紧收,也可以慢收。前者如交响乐,在最激烈的高潮时突然以千钧之力一下收住,刹时万籁俱寂,令人目瞪口呆,半晌才如梦初醒。《一只马蜂》就是这样的结尾,在老太太和仆人的焦急注视下,余小姐说:“哦,一只马蜂!”喜剧在这里戛然而止。丁西林认为慢收如迂缓潺浚的溪流,不知其所止,在一个曲幽之处悄然隐去,使人神思悠远,遗味无穷。《压迫》便是如此。紧张的场面过后,房东太太退场,台上只剩男客与女客:

男客 ……啊,你姓什么?

女客 我——啊——我——

结尾再次提醒观众房东被骗的喜剧,同时让观众想到男女房客尴尬的处境及今后他们关系的发展。每个观众都有不同的设想,使这个不确定的结尾格外令人深思。

丁西林在二十年代是最成功的喜剧家,对北京戏剧的发展起过重要的作用。虽然他的戏剧因为社会意义不强而受到诟病,然而它们适合舞台演出的艺术性使作者备受后来者的推崇。

[1]傅斯年《戏剧改良各面观》,《新青年》5卷4号。

[2]钱玄同《随感录(十六)》,《新青年》5卷1号。

[3]《宋春舫论剧》第一卷,218页。

[4]《宋春舫论剧》第一卷,218页。

[5]《宋春舫论剧》第一卷,218页。

[6]《宋春舫论剧》第一卷,218页。

[7]《宋春舫论剧》第一卷,218页。

[8]《戏剧大众化之实验》,正中书局1937年版。

[9]余上沅《国剧运动·序》,《国剧运动》,新月书店1927年版。

[10]余上沅《芹献莫斯科艺术剧院》,《余上沅戏剧论文集》,长江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

[11]余上沅《中国戏剧的途径》,《戏剧与文艺》1卷1期,1929年5月。

[12]余上沅《国剧运动·序》。

[13]《徐盈致马彦祥的信》,1947年5月4日北平《新民报》。

[14]马彦祥《戏剧讲座·现代中国戏剧》,现代书局1932年版。

[15]马彦祥《戏剧讲座·现代中国戏剧》,现代书局,1932年版。

[16]熊佛西《戏剧应以趣味为中心》,《戏剧与文学》1卷10期。

[17]熊佛西《单纯主义》,《写剧原理》,中华书局1933年11月版。

[18]洪深《现代戏剧导论》,《中国新文学大系戏剧集导言》1917—19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