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为经纬 成一家言——评熊铁基教授著《秦汉文化志》
范军
当20世纪的帷幕徐徐降落之际,为迎接新世纪的到来,中华民族正在重新检视自己,以便在新的世界历史发展中准确地找到自己的地位。站在世纪桥头,回眸历史沧桑,沉思千古文明,史学家和编辑家联手,一次推出气魄宏大的百卷本《中华文化通志》。这套由上海人民出版社1998年10月出版的大型文化通志,是由中华炎黄文化研究会会长萧克将军主持编纂、全国百余位专家学者通力撰写的。全志分历代文化沿革、地域文化、民族文化、制度文化、教化与礼仪、学术、科学技术、艺文、宗教与民俗、中外文化交流10典。每典10志,共100卷,约3600万字。全志以齐全的门类和浩繁的卷帙,全方位、多视角地记述了以汉文化为主体的,包括全国五十多个少数民族在内的上下五千年灿烂文化。它是迄今为止我国第一部全面、系统地记述中华文化的巨著。
由熊铁基教授撰写的《秦汉文化志》,正是上述浩大文化工程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这部近30万字的断代文化专志,充分体现了通志的编纂宗旨与精神,同时又独具特色与魅力。作者驰骋于遗文故册之时,“运以别识心裁”,求其“义意所归”,承通史家风,而“自为经纬,成一家言”(章学诚《文史通义·申郑》)。该志既较全面系统地综合了学术界已有的研究成果,又有所开拓,有所创新。其突出表现一是体例方面的新尝试,二是内容方面的新见解。
体例和结构表面上看只是一个外在形式问题,其实它和内容有非常密切的联系。内容决定形式,反过来,形式又制约内容。就像钢筋水泥浇铸的框架结构可以建成摩天大厦,而纯木质结构的房子只能是另一番模样。就中国文化史志的研究来说,如果跳不出既有的框框,便难以开辟出新的境界。近几十年来,研究和论析中国古代文化,一般的安排多离不开哲学、宗教、文艺、史学、科技等这样的模式,相沿成习,几成定势。这种结构,清晰明了,条分缕析,但它往往割裂了极具混合性的古代文化的复杂联系,更重要的是使某些本属文化史志研究的重要内容和范围的文化景观,未能纳入视野之中。
《秦汉文化志》大胆跳出文化史志研究的习惯模式和编纂框架,另辟蹊径,别开洞天。全书除导言外有10章,其纲目分别是社会概况、政治制度和政治思想、文化政策与教育制度、社会思潮的发展、综合性的学术、文学与艺术、礼仪与风俗、衣食住行与工艺、文化的地域性与中外交流、文献与考古。从这个章目不难看出,体例的变化,结构的更新,其实质在于内容的丰富与疆域的拓展,还有文化方方面面的内在勾连。
第一章社会概况中,专门论述秦汉时期的世界形势,虽着墨不多,但大处比较,很有意义。半个世纪前,翦伯赞先生著《先秦史》《秦汉史》就很注意将中国历史置于世界背景下进行审视,惜乎近几十年来治中国史者往往只关注自身历史的沿革交替,而疏于中外历史文化的横向比照研究。在当今世界政治多元化、经济一体化、知识信息化的时代,历史文化研究时刻注意从中国看世界,也从世界看中国,无疑有助于吸取历史的经验教训。
第四章社会思潮,是在文化史志研究中较为荒疏的一块土地上垦拓,自然收获颇丰。社会思潮与社会意识紧密相连,但二者又有区别。梁启超曾经说过:“凡‘思’非皆能成‘潮’,能成‘潮’者,则其‘思’必有相当之价值,而又适于其时代之要求者也。”[1]可见,社会思潮是在一定历史时期和一定范围内广泛流行的,反映一定群体利益和要求的,具有相当影响力的思想倾向或思想体系。社会思潮的理论形态就是哲学和宗教,“而从社会思潮的角度研讨,主要是注重其普遍性,注意其社会的广泛影响,同时也能更好地了解其发展过程及特点等等,把代表人物、代表阶级放在整个社会发展中去认识,其代表性也就更有意义”[2]。本章的内容主要有秦汉的社会思潮、从“儒道互绌”到“独尊儒术”、从阴阳之术到谶纬流行、道教的产生和形成、反传统的“异端”思想。几个老问题从一个新角度切入,统括于“社会思潮”之中,使问题的探讨更加辩证而全面,问题的内在联系揭示得更加清楚而深刻。
换一个重要名词概念,常常意味着换一副视角。本书第五章综合性的学术便是如此。“秦汉时期的哲学,不外是从更早传统的经学和诸子之学中去讲,而经、子两学实在是一种综合性的学术,因而即便是专门的哲学史也不得不涉及它们所包含的其他方面。用‘学术’来进行概括,似乎比一般的用‘哲学’来概括更为确切,至少经学和诸子之学是如此。”[3]基于这一思想,作者在本章中论述了经学的产生和发展、秦汉时期的诸子思想、由经学派生出来的内学(谶纬之学)的学术地位,以及在当时并不被重视的自然科学。这样的内容安排及其具体分析,较好地体现了秦汉学术文化的混溶性、综合性特点,符合历史的客观实际。尊重实际,灵活变通,在新的视角审视下,往往会有新的收获。例如司马迁、班固,除了在文献及文学章中述及其史学、文学意义之外,主要在学术章的诸子之中予以突出记述,“因为他们的著作虽为史学,实际上也是综合性的学术著作”[4]。司马迁更是有自己独特见地的思想家,其寄意深远、综合学术的功绩常常被哲学史家和学术史家所忽略,而在本书中得以彰显。
其他各章,诸如“文学与艺术”“礼仪与风俗”“文化的地域性与中外交流”“文献与考古”等,无论是老瓶装新酒,还是打破成规另起炉灶,都有不少新的特点、新的发展。此处不再赘述。下面再侧重谈谈本书在内容上、观点上的创新之处。
作者治秦汉史、思想文化史多年,在秦汉官制、军事制度、新道家及汉唐文化方面均有专著行世。这部《秦汉文化志》既广泛吸取了学术界关于秦汉文化史志研究的成果,同时又凝聚了作者自己几十年的研究心得。通观全书,新内容、新见解的火花四处闪烁,炫人眼目。此处仅就陋见所及,略举二三。
关于内学的学术地位。内学即谶纬之学,其内容无所不包,但讲灾异和符命最多。人们概括其主要思想,是以阴阳五行为骨架的天人感应神学目的论。因其与愚昧的迷信思潮和帝王的阴谋权术紧密相连,故而名声不好,学术界往往将其一概否定。《秦汉文化志》则用历史的眼光、辩证的观点来看待内学,在分析批判其封建糟粕的同时,也探究了它不可忽视的学术地位,肯定了它在政治、哲学、科技诸方面的某些积极作用。如从哲学的角度,作者指出“谶纬特别是《易纬》,是富于哲学思想的。其哲学思想无疑是唯心主义的,但它是一个相当完整的唯心主义的体系”,“但作为历史的存在,作为一种哲学思想史是值得研究的”。它庞大的体系、完整的形式,可说蕴含着系统论思想的萌芽,“讲阴阳,讲变化,其中或多或少有些辩证法的思想”[5]。这样的分析和评价,显然是比较辩证的、公允的。
关于礼仪与风俗。礼与俗合为一章,作者“意在说明上层之礼与下层习俗的互相影响,所谓‘上行谓之风,下习谓之俗’,礼乐制度,又靠在社会上去广泛‘采风’,记述这些内容对‘移风易俗’问题的认识或有补益”[6]。本章论及“礼的作用和意义”、“礼与乐”的相互关系、“俗与礼乐的关系”,参经证史,广征博引,得出令人信服的结论。比如关于礼与乐的区别与配合,作者用荀子的话归结为“乐和同,礼别异”。别异者,分别贵贱、尊卑、长幼、亲疏等。和同者,即君臣和敬、父子兄弟和亲、乡里族长和顺等。对于此点,书中征引了《荀子》的《礼论》《乐论》,《礼记》的《乐记》,《史记》的《礼书》《乐书》等典籍,持之有据,水到渠成。又如,关于俗与礼的关系,作者从字源学上探本逐源,指出俗与礼“一个是人欲的表现,一个是解决人欲问题”,因此,“‘礼乐教化’常常与‘移风易俗’紧密相连”[7]。这种分析和联系新颖别致,又入情入理,符合历史文化实际,很有说服力。
关于文化的地域性。古者百里异习、千里殊俗,不同地域不仅自然风貌有别,而且文化景观也不同。对于这一文化史上的突出现象古代典籍多有描述,但当代学者治文化史志者对此尚缺乏系统的梳理和深入的分析。《秦汉文化志》专辟一章谈这个问题,显示了作者对文化地域性的特别关注。作者首先从方言、习俗、文艺几方面勾勒了秦汉时期关于地域性差异的论述,随后对形成这种差异的原因及相互影响做了多方位的探讨。地理环境对文化区域性的影响,古人多有记述,且至今仍被客观事实所证明,而“除了自然、地理的因素之外,习俗的形成和发展还有‘随君上之情欲’的一面,即人的、社会的、政治的因素也是重要的”[8],书中举《汉书·地理志》的记载予以论证。破除了单纯的“地理环境决定论”,从自然因素和社会因素两方面来讨论文化的地域性,无疑少了一些偏颇,多了几分辩证;而至于本章所论“各地文化的相互影响”,从人口迁移即移民的角度来举证和阐述,别具匠心,饶有趣味,又言之成理,持之有故。
除了以上几方面,作者在不少问题上都还有独到分析和精彩之论。如对秦代“以法为教”历史及现实原因的探究,对“焚书坑儒”后儒家思想的影响的剖析,对汉代“独尊儒术”社会心理的透视,对风俗因顺自然的阐发,对“师法”与“家法”的辨析,等等,本书都能推陈出新,独出机杼。这里我们还特别要提到的是,作者文风之朴实,学风之扎实。各章各节,大小问题,皆不作凌空蹈虚之宏论,而是时时处处立足于坚实丰富的材料基础上,从历史材料中水到渠成地归纳出结论,要言不烦,点到即止。这种学风和文风,正是我们今天要大力倡导和弘扬的。
一位史学家曾说过:“历史是已经画上句号的过去,史学是永无止境的远航。”包括《秦汉文化志》在内的这套大型文化通志,有如史学家的一次列队远航。文化史志的研究也是永无止境的,新世纪的大海还在呼唤!
(原载《华中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1999年第3期,作者单位:《华中师范大学学报》编辑部)
【注释】
[1]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中华书局,1954年,第1页。
[2]熊铁基:《秦汉文化志》,上海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125页。
[3]熊铁基:《秦汉文化志》,上海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2页。
[4]熊铁基:《秦汉文化志》,上海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3页。
[5]熊铁基:《秦汉文化志》,上海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184页。
[6]熊铁基:《秦汉文化志》,上海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2页。
[7]熊铁基:《秦汉文化志》,上海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231页。
[8]熊铁基:《秦汉文化志》,上海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31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