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历史研究成果的取得,在很大程度上需要适当的方法,您能取得这些学术成果,在方法上有哪些奥妙呢?

熊铁基: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说到研究方法,我觉得并不那么神秘,除了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外,说得直白一点,主要是考虑几个问题,包括历史和现实、理论和史料、博通和专精、学习和思考、求实和创新,当然还有其他问题,也要认真考虑。

俗话说无古不成今,历史是不能割断的,忽视历史的传统,会造成严重的后果。站在今天的立场上,如何看待历史是一个重要的问题。我认为,研究历史为现实服务,是不应该也无法回避的问题。自古以来,学习和研究历史,都是为现实服务。司马迁写《史记》,“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就说得很明白;司马光修《资治通鉴》,意思更为清楚。直到今天,讲爱国主义,讲传统文化,都是为了现实,也是为了将来。而要讲传统文化,就离不开研究历史,历史研究为现实服务,应该是毋庸置疑的。然而,如何为现实服务,却大有文章可做,需要正确对待。我觉得服务的方式,不外乎有直接的、间接的两种。直接的服务,必须避免“评法批儒”式的“影射史学”。研究现实问题,适当地找寻历史根源,未尝不可以,可什么都来个“古已有之”,有时就不恰当了。间接的服务,往往带有根本性的意义,属于精神文明建设的内容,是史学工作者的主要任务,应该有明确的认识。

史论关系是20世纪50年代就讨论过的问题,有“史论结合”“以论带史”“论从史出”等说法。或者可以这样认为,这些说法各有一定的合理性,也出现过“以论代史”的错误。我是从这个过程中走出来的,但并不了解全部的情况,只有一些经历和体会。当时似乎有一种倾向,写书、做文章靠引用几条马列的论述,乃至苏联专家的著作,再用一些历史资料作证就完事了,好似“文化大革命”中,任何一篇文章的前面,都先来一段“最高指示”。这种倾向是有问题的。再说我个人的情况,对马列主义原著的学习,在看问题的观点和方法上,可以说是一种训练,除了“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之类的语录外,那些著作所体现的立场、观点和方法,都对我有很大的影响。当然,我也受过教条主义的影响,甚至有过很“教条”的表现,但在仔细地阅读史料的过程中,又会自然而然地克服某些教条主义,不会以“论”去代“史”,有些“论”也就自然从“史”中出来了,特别是一些具体的论点。现在看来,历史研究决不能说空话,也不能没有理论,因而必须以史料为根据,做出合乎理论的思考。我是“在游泳中学会游泳”,也许教条主义的影响越来越小,马列主义立场、观点和方法的优势越来越大,不知道这个看法是否符合实际。

许多学者谈做学问,都会谈到博通和专精的问题。其实,这两者的关系并不太复杂。没有广阔的基础建不起高楼大厦,没有广博的知识做不到专精深刻。况且做学问和建楼房还有很大的不同,知识的关联性更为复杂巧妙。因此,对于浩瀚的历史文献,既要博览,又要精读,还必须由博返约,才能做出学问来。汉代是一个经学时代,那时的知识分子都读经、讲经,有的人皓首穷经,一辈子连一部经书也读不下来,可能是因为专攻一经。相反,有的人会读各种经书,经书以外的书也读,往往成为某一经的大家。像这样的事例很多,都能证明由博返约的道理。然而,博到什么程度?如何博?怎样由博返约?如何约?谁也说不出十分有效而且人人适用的一套方法。我觉得博览的要求,不一定涉及所有学科,但必须掌握和史学相关的知识。精读除了死记硬背外,更重要的是推敲琢磨,只有反复地推敲琢磨,才能搞出一点名堂来。

学习和思考是两个相关联的问题,我觉得学习的关键主要在于提出问题。提出问题是一个思考的过程,它把学习和思考连在一起。有的学者谈历史研究,说要弄懂五个W,即Who(谁)、What(什么)、Why(为什么)、How(怎么样)、Where(什么地方),这是很有道理的。孔夫子也说过:“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这个道理人们都懂得,只是做起来不太容易罢了。我不是一个勤于思考的人,虽然有朋友说我才思敏捷,反应比较快,但我自知天赋并不很好,并不太聪明。这不是谦虚,人贵有自知之明,有时候有点“小聪明”是从哪里来的呢?也还是因为认真学过一段时间,而且读书是学习,使用也是学习,从书本中可以学习,从实践中也可以学习。这样,有时候会产生一点思想火花,特别是阅读原著,更能启发思路,再经过深入的思考,就会形成自己的观点。

现在,人们都喜欢创新,时代也需要创新,事实上任何事物都在更新,治学当然不能例外。问题是,你是否真正在创新。有些东西本来不新,或者你不知道它,却把它当成新东西,那不是真正的新。较早些时候,史学界有人刻意构造新理论、新思想,其实并不是什么新东西。在历史研究中,我看真正的创新主要有以下几种情况:新材料的发现和研究、对老材料的新解释、新问题的提出和探讨、新理论和方法的运用。炒冷饭当然不是新,一般也不受人们欢迎。在具体研究工作中,有老实的态度,有扎实的功夫,是学术创新的前提。创新不能哗众取宠,必须老老实实、扎扎实实,总是离不开求实。说到求实,来不得半点虚假,需要花费时间和精力,在书本上搞“调查研究”也不能粗心大意。现在有些自以为新、被捧为新的东西,之所以缺少一点“实”,就是一个功夫问题——扎实,更是一个态度问题——老实。不老实,急于求成,急功近利,那是不能真正创出新东西来的。因此,我可以概括地说,创新必须求实,求实才能创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