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爱与“霸蛮”的熊先生
付海晏
1994年考入华中师范大学后,我们就得知历史系有很多名师,熊铁基先生就是其中之一。由于我们入校较晚,尽管熊老师的大名如雷贯耳,但比较可惜的是一直没有机会在课堂上接受先生的教学。尤其是在攻读硕士、博士研究生后,隔壁友邻——科社所、文学院的“同年”们常常来求证熊先生的逸闻趣事,我便不禁懊恼万分,大腿一拍:“哎呀,怎么我就不知道!”
读书时,有一阵子我着迷于魏晋玄学,喜看《世说新语》,感叹有才华的人常有才情,举止风度,行事潇洒自如,令后生学子羡慕不已。文学院的朋友常炫耀他们有黄曼君老师,我则炫耀我们有熊铁基老师。熊老师众多的风雅之事中,“无冕校长”是大家最津津乐道者之一。
读书期间,听研究生同学说熊老师每日会到行政楼“巡视”一番,“督查”“检查”各级领导的上班情况。我留校工作后,有时去行政楼办事,还真的多次偶遇他老人家。更真切的体会是我在历史文化学院做副院长后真的常常遇到熊老师,有时多日没有去办公室,老人家就会非常关心地问:“最近去哪里了?怎么没有上班?在忙什么?”我一一汇报后,老人家则施施然而去。
博士学位论文完成后,在种种机缘之下,我曾倾心近代全真宫观的研究。这得到了熊老师的大力支持。熊老师、刘固盛兄召集全真道与老庄学国际学术研讨会时,还特意交代我提交论文、积极参会,并给我介绍学界朋友。熊老师多次非常庄重地对我说,从事近代史研究的人非常多了,老庄学和道教研究期待更多的新生力量。
熊老师是最后一批“国评博导”。文献学大师张舜徽先生去世后,在我校文献学专业没有博士生导师、专业发展面临重大危机的紧要关头,熊老师挺身而出,稳住了大局。或许是对文献所这段经历记忆尤深,所以在创立道家道教研究中心后,熊老师非常关心它的发展。特别是在固盛兄被多个高水平大学长期“虎视眈眈”、多次高薪诚聘,中心新生代乏人等危机下,老人家虽仍镇定自若,但关心、关切、期盼之情令人感动万分。
记忆中,熊老师曾不止一次谈到,他一生的学术可以集中概括为两大领域,一是秦汉史研究,一为老庄学研究。秦汉史研究他投入最早,成果也很多,梯队已经形成,有赵国华老师接班,他已经完全不担心了。老庄学研究虽然有固盛、梅莉老师(写作此文时梅老师已经去世一年)、肖海燕等人,但他还是放心不下。
熊老师是“仁者寿”,也是“老骥伏枥”。虽然老人家曾戏言,学者学术地位的确要靠生命力的持久,活得久了,同辈俊杰都走了,剩下的自然都是大佬。近年来,校内外的新闻报道了很多先生退休之后仍然致力于学术、不断出精品的例子,其实熊老师也是其中一员。
2008年,在我完成第一篇全真宫观研究论文时,我注意到熊老师在权威期刊《世界宗教研究》上发表了《试论王重阳的“全真”思想》。老人家在大作中提出王重阳创立道教全真派,“全真”乃“全三教之真”“全老庄之真”“全心性之真”。即便是对道教思想隔膜、鲁钝的我,也感叹他的用词之精妙、准确,令人拍案叫绝。八十大寿之后,老人家连续在《世界宗教研究》等权威期刊发表系列重磅文章,如《略论道教的名与实——再论道教的产生问题》《黄老道及其源于齐地初考》等。这完全是壮岁学人旺盛生命力的勃发,哪里能想象是八十余岁老人的成果!
章开沅先生曾提到熊老师年轻时过于用功以致吐血,杨东莼先生也告诫熊老师不要“霸蛮”。“霸蛮”是湖南人的用语,也被视为湖南人做事成功的风格。八十大寿以后,熊先生在权威期刊发表专题论文十余篇,出版专著多部,获得湖北省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一等奖、教育部高等学校科学研究优秀成果奖(人文社会科学)三等奖等多个奖项。今年3月12日,我牵头的“中国史专题研究”课程曾请先生讲述第一课。先生自云,所有成果中,六十岁后的占了一半,这岂不正是湖南人“霸蛮”的鲜明写照?岂不是继舜徽先生虽耄耋至晚暮犹自强不息之壮志?
老人家八十岁以来辛劳著书立说,不仅仅是为文而文、为书而书,而是从文化自信、学术自信的角度,为中国学术争口气,竭力做出新的学术贡献。无论是秦汉史研究,还是老庄学与道家道教研究,特别是最近几年他一直在思考的中国道教起源问题研究,莫不体现了这种学术壮志。这岂不是一种值得后人学习的“霸蛮”?
熊老师是历史文化学院较早的毕业生,他记忆超群,对学院早期的历史如数家珍。自工作以来,我常期待他能多讲讲学院早期的历史,多写些老先生们筚路蓝缕建设桂子山的经历。近几年里,我私下里曾多次央求老人家给学生们讲讲课,可惜很遗憾一直没能成功。今年春季开学,我央求老人家给中国史一年级的硕士研究生讲一次,作为“中国史专题研究”课程的开场。没有想到老人家欣然接受,丝毫没有嫌弃讲课地点在没有电梯的七楼。也许是冥冥之中老人家的福报,开课前研究生秘书告知由于选课人数有110余人,七楼教室小了,改到三楼,我顿觉轻松了不少。犹记得那次课上,老人家以收入20世纪极有影响的《史学家自述——我的史学观》(张艳国、黄长义、李洪岩先生主编)中的《我学史的经历和体会》一文为引子,结合自身的成长、求学、教学、做学问的经历,给硕士研究生们传授了学习方法与经验,鼓励大家不忘初心、牢记使命,明确为什么学习,自己学习的方向、目标与理想,对同学们的成长提出了殷切的期望。下课后,老人家说这次答应上课除了满足大家的要求外,还想证明一下自己还能不能做两个小时的讲座。老人家学术上的卓越成就,以及他治学、教学的身体力行与学人风范,岂不是时下课程思政建设最好的教学资源、最佳的教学模范?
很早以前,我就非常喜欢曹操的“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不知何故,去年四月以来尤其喜欢谈壮心的诗句。某日,在读了放翁的“壮心未与年俱老,死去犹能作鬼雄”后,又在朋友圈中读到华师学报主编范军老师写舜徽先生读书的“勇气”与“傻气”,突然想到,从钱基博先生、张舜徽先生、章开沅先生到熊铁基先生,“自强不息,壮心不已”岂不正是他们最经典的写照?而这也正是百年来我院最宝贵的精神财富!
2021年6月23日
(作者单位:华中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