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当代青年学子的寄语

四、对当代青年学子的寄语

问:您从事史学研究六十年,能否专门就史学方法的问题,给青年学者们谈一些指导性的建议?

答:我以前写过《我学史的经历和体会》,现在看起来仍然可以参考。归纳起来主要是这几点:

1.学·问·思

这里要讲的是学与问以及学与思两个关联的问题。学问学问,学必须要问,东汉王充《论衡·实知》说得好:“不学自知,不问自晓,古今行事,未之有也。……故智能之士,不学不成,不问不知。”要提问,关键是提出问题,这就需要思考。

我早在读书时期就喜欢向老师提问交流,研究生毕业以后,寻师访问有了更高的兴趣和积极性。我曾经在北京拜访过吕振羽先生、侯外庐先生,后来又拜访过李达先生。其中特别是吕振羽先生,我不仅请教他关于学习和做学问的问题,还问一些具体问题,甚至请他批改自己写的东西。除了当面拜见之外,更多的是书信来往,至今我仍保留着吕先生的几封信件,有的是较集中地谈对几个史学问题的看法,有的是对我所交作业的批改及意见。在武汉,我拜见过当时任武汉大学校长的李达同志,他给我的印象极为深刻,对我的治学也有极大的指导意义。在武汉,我除了经常向我的大学老师张舜徽先生请教之外,又拜唐长孺先生为师,跟随他学习魏晋隋唐史。唐先生给我批改过好几篇文章,有的写了密密麻麻一大张纸(困难时期,纸不好,字又小,唐先生的目力后来更差,我想培养我们这些人至少是影响之一,想起来感到不安),我现在还保留着唐先生为我批改论文的手稿,逐字逐段,非常仔细。一句话,我的成长是与师长们的教诲分不开的,也是我问而知晓的结果。

我的问学,有大问也有小问,有一般的问也有具体的问,我通过提问、发问增长了不少学问。这里还要提一下,还可以向朋友、同好发问、讨论,乃至不耻下问。

再简单谈谈学与思。在学习中要能提出问题,是与思考有关联的,是什么,为什么,如何,怎样,提出问题的过程就是思考的过程。孔夫子说:“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这些道理人们几乎是都知道的,只是做起来不容易罢了。做学问对思考的要求更高一些,所谓“殚思竭虑”。甚至可以这样说,即便是思想火花的那一瞬间,消耗的脑细胞和精力也许是巨大的。

2.问题意识

做学术研究的时候,一定要有问题意识。问题有大有小,小问题是一些具体的问题,比如秦简中新发现的职官名;大问题是有一个总的概括,比如对整个官制史的看法。研究小问题的时候要带着大的思想指导才行,比如研究《红楼梦》的座席问题,就要考虑里面是否带有中国古代礼仪的问题。我建议动脑筋想问题,带着问题去研究,带什么问题呢?有时候是整个社会形势提出来的问题,有时是个人偶然碰到的问题。

3.书痴者文必工

古人说过,书痴者文必工,艺痴者技必良。治史当然也是如此。晋武帝时杜预曾说过,王济有马癖,和峤有钱癖,他自己有《左传》癖。贪财、好马成癖是一种病态,《左传》癖就不应说是病态了,是说他特别爱好,也可能是如痴如醉了,他的《春秋经传集解》终成传世之作。如痴如醉之后,就可以做到专心致志、绝虑凝神、心不外驰,就会如陆游的《书巢记》所说:“饮食起居,疾痛呻吟,悲忧愤叹,未尝不与书俱。”这既是从实际行动讲,更重要的是一种投入的精神,有这种精神就不会一边干一边喊苦叫累。真正投入了,虽苦犹甜,苦中有甜。20世纪60年代初,我曾这样投入过,有时候一个通宵下来,东方开始发白,人已经相当疲倦了。当时条件差,半夜饿了只能啃点大麦、高粱之类做的点心,有时嚼点萝卜干,但心里美滋滋的,似乎完成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一样。近几十年来,我写东西的机会更多,每有所得的感受是常常发生的,但是受年龄、条件、经历等各方面的影响,情况又不同了,大约可以用得上一种形容法,有点像是由必然王国进入自由王国了。

现在读史、治史的中青年,有兴趣的不少,但兴趣并不单纯,不是说兴趣广泛,而是说动机不太纯,因而还不能说有“史学癖”。没有病是好事,但没有较深的爱好和兴趣,又难以通向学习的王国,也痴不起来,虽然这也无可非议。目前的情况是我们的队伍不算太小,不可能都“癖”且“痴”,但还是希望有几个有“史学癖”的人,能够如醉如痴的人。这种青年会不断出现,我是这样相信的。

4.求实与创新

人们喜欢追求新,时代也需要新,事实上任何事也都在日日新,治史当然也不例外。问题是,你是否真正在创新,如何创新,是否创了新,有些东西本不是什么新东西,或者你不知道,把它当成新,那并不是真正的新。近些年,史学界、学术界有些人宣传甚至构造新理论、新思想,这些其实并不是什么新东西。在史学研究中,真正的新东西,真正的创新,我觉得应该有几种情况,即新材料的发现与研究,或者老材料的新解释与新运用,新问题的提出和探讨,以及新观点和方法的运用,等等。炒冷饭当然不是新,而且一般也不受欢迎。“唯陈言之务去”可以作为一个标准,但做到不容易。首先,要知道旧才能出新,也就是要学,要见多识广。其次,求新不能哗众取宠,必须老老实实、扎扎实实、实事求是,总之离不开一个求实。现在有些自以为新、被捧为新的东西,缺少一点实。扎实是一个功夫问题,更是一个态度问题。不老实,急于求成,急功近利,不能创出真正的新东西来。因此,我可以概括地说,求新必须求实,求实才能创新。

有时听人们说,当今史学界缺少提出新理论、新思想的大家,难见新的传世之作,这是高标准、严要求。还没有出高、大、全的新大家也是事实,焉知若干年以后不会在这一代中“突出”几个创新的代表人物来?将来总会有这一时代的代表人物的。愿意建功立业的人,愿意“立德、立功、立言”的人,老老实实、踏踏实实、实实在在地去努力创造吧,这个时代的“新”一定会创造出来的。

(原载《中国史研究动态》2019年第5期,作者单位:华中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