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一

其一

时下做大学老师的很少骂自己的研究生了,因为不敢,怕出意外。可是回忆几十年前我做学徒的80年代,老师骂学生是家常便饭,而且骂得那个狠哪!听者狂乐、受者愧惧。

通例,导师学问大,脾气也大。骂研究生往往在入学第一年,号称杀威棒、下马威。

熊老师?当然骂人,不然就不是他老人家了。

“你想干什么?你能干什么?”厉声质问,一声比一声高。

这是我读研时(1987—1990年)熊老师骂我的话。那会儿,我二十出头,不知天高地厚,经常挨老师的板子。但我不长记性,骂完就忘,唯独这两句话记到现在。

不记得因何事而起了,应该是专业上不收心吧。1987年开始,熊老师在中国古代史专业下新开了一个研究方向——汉唐文化史,我是第一个进门的学生,而先前的师兄师姐都是念秦汉史的。

联系当年的“文化热”,不能不佩服熊老师转向之快。而且根据他自身的治学经历,定位于汉唐也极其精准。只是在武汉地区,汉唐无感,很不活跃,搞不过明清(晚清);要交道友,我只能打打时髦的文化学牌子。

熊老师道席所在,是中国秦汉史研究会。哦,一说这个我就记起来了,那年秋天,徐州开年会,我违抗师命,死活不愿去,所以被骂了个狗血喷头,当中便夹杂这两句。当时没想到熊老师会发那么大的脾气,第一反应懵了,接着完了,伤自尊了——从小到大,还没有这样被人骂过!

唉,年轻就是不懂事,由着性子来,丝毫体会不到老师的用心,更想不到“逆龙鳞”的后果。不知不觉我也到了熊老师教我的年纪,换位思考一下,如果有个学生不落教,我会怎么样?恨不能一脚踢出门去!骂你?那是轻的!总之,未必能比熊老师做得更好。

幸亏熊老师后来消了气,大人不记小人过。风波过后,我们师徒的日子继续往前过,谁也没有再提此事。

有没有留下后遗症呢?熊老师那里我不好猜度,我这里则是百分之百。

我毕业后乞食远方,先后换了三家单位,每到一处都得面临新的挑战,不免焦虑紧张。一旦焦虑,老师的责骂就像鬼神附体一般。最厉害的一次是工作后头两年,在敦煌,我半夜被“骂”醒了,还是“你想”“你能”那两鞭。一摸枕头,全汗湿了。

人过五十岁心境自不同。某一天,忽然发现想做的事多,能做的事少,人生太短促了,还没做什么便到了退休的边缘。于是我再次想起老师的责骂,不禁一声长叹——简直圣人,骂得太对了!

人生一辈子,能把一件事情做好,就很不错了。前辈大先生常常这么说。可是过来人的教导对年轻人不起作用,骂也没有用,除了伤肝伤肺。年轻就是资本,只有到了输不起的年龄才懂得守拙之道。熊老师是不是也这样走过?我看是的。他老人家以做秦汉新道家成名,年未五十。成名以前也是到处觅食,一会儿明清,一会儿隋唐。但有一条他把握得贼棒:成名以后,不管学问上如何开疆拓土,始终牢牢守住秦汉地盘。这才有了晚年的另一高峰之作《汉代学术史论》。

不知道我理解得对不对,但我知道,错了也不会再挨板子了。

N年之前,熊老师在电话里埋怨我,说我老躲着他,跟他不亲。我有些诧异,支支吾吾。事后反省,第一,确实失礼,疏于问候,事实俱在,不容狡辩;第二,师父老了!在我印象里,老师是个不喜欢啰唆的人,有事说事,没事走人,不拉家常,熊师家的板凳我屁股从没坐热过。人只有上了年纪才会思念亲情,而我没想过师父也会老。

最近几年,我们见面的机会比以前多了。每次见面,熊老师都很慈祥,慈祥得像个老父,更像尊佛。可是于我,不挨骂总好像少点什么,不够真实,这应该是落下病根了!

说来奇怪,“骂人”这个东西会遗传。父母骂孩子,孩子也会骂他们的孩子;师父骂徒弟,徒弟也会骂他们的徒弟。有样学样,我带研究生好多年了,可以为证。

“我的师父怎么教我,我也怎么教你们!”脾气上来的时候,我会拉个“死人脸”。

“听说熊师爷是个爱修理人的老头儿。”如果你问我带的这些毛猴子,八成都会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