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书使我萌生了学史的念头
康香阁:每个人走上治学之路的方式都不尽相同,有的人很早就找到了治学的目标,有的人在一个偶然的机会就跨进了学术的大门,还有的人要经过多年的探索、多次的挫折才能找到正确的前进方向。您是什么时候喜欢上历史,走上学历史之路的?
熊铁基:我真正地喜欢上历史,决定走上学历史之路,还是应该从高中阶段说起。
1948年,我到湖南长沙兑泽中学读高中,就是后来的长沙第六中学。新中国成立前有很多运动,包括学生运动,我们也糊里糊涂跟着参加这些运动,参加这些运动的结果呢,也得到一些历史知识。我就记得1948年的下半年,我们学生去游行,游到湖南省政府的大礼堂,当时的湖南省主席程潜出来接见过我们一次。新中国成立以后,他还当了我们的军事委员会副主席。有一次我看一个电视剧,我看到的程潜,就和我在1948年看到的那个程潜是一个样,穿着长袍,袖子是卷起的。后来,再看到有些电视剧里的程潜就不一样了。
现在的电视、新闻、戏曲也给人传递历史知识。但是,从我这个年纪比较大的人过去经历过的事情来看,现在电视(剧)、新闻、戏曲里面传播的有些东西就是假的,现在有些电视播出的一些节目,气死历史学家。如果传播的都是一些不正确的东西,我想那就不是一个很健康的影视作品。像我们看蒋介石的样子,过去都看惯了他本来的样子,但是现在有些电视剧里的蒋介石就不是蒋介石本来的样子,看到后就怪不舒服的。可年轻人他没有蒋介石的印象,你给他传播一些假的东西,他也许觉得历史就是这个样子。长期下去,这些假的影视作品对我们历史知识的正确传播会不会有很大的妨碍呢?我现在不可以想象。
康香阁:您在高中阶段历史课成绩很好吗?
熊铁基:不是的,在高中一年级,我最好的成绩是数理化,并不是历史课。我的学习成绩也是很怪,我读初中的时候,从一年级到三年级的学习成绩都很差,几乎每年都要补考。我读初中的那个隽新中学,是湖南常德很有名的一所私立中学。进校的时候,我们这个年级有两个班,每个班有九十几个人,到毕业的时候,我们每个班就只剩下三十多个人,淘汰得很厉害。初中再上高中,就更少了。考上高中后,我的成绩突然上去了。我的印象非常深,有一个年纪比我大一点的同学就问我说:“你的成绩是怎么上来的?你原来的成绩好像是那么差。”我的数理化成绩样样都好,得了好几个数学奖状。一直到1982年,我给他们八二级的大学生上课的时候,我还把我的数学奖状拿出来给他们看,为什么呢?因为要做学生的思想工作。我给学生说,数学好同样对学好历史有好处。数学好为什么对历史有好处呢?数学能锻炼人的逻辑思维,我印象最深的是做几何题、三角题,几何题的每一个题可以有多种做法,我当时学的时候就把几种做法都写出来了,这对训练人的逻辑思维会有一定的好处,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基础,我就这样给学生们讲道理。
当时,校内也搞一些墙报之类的活动,我记得我一个人就办了一期“科学”墙报,专门宣传数理化。可能是我太专注于数理化了,对政治就显得不够热心。
新中国成立了,我进入高中二年级,那个时候学生会干部的选举还搞了一段民主,学生自推代表,我就是落后学生的代表。共产党的政策是三三制,即进步的三分之一、落后的三分之一、中间的三分之一的代表,我就以落后学生代表的身份当选为学生会主席。人就是这样,你本来是落后的,当把你推到一个什么岗位上去了以后,你就由落后变成了先进。我积极组织了当时学校的“抗美援朝”“参军参干”活动,带头呼口号,到处去演讲。原来话都不敢讲,后来锻炼到做报告能够讲上半个小时,甚至一个小时都不用讲稿了。在参加社会活动中,也能够增加一些历史知识。我当了一个学期的学生会主席,课程耽误了不少,课桌上面常常是一层灰尘。期末考试,我拼命赶作业、开夜车,累得我得了一场伤寒,几乎掉了性命。
不知是因为社会活动的影响,还是兴趣的转移,我对历史关心起来。教历史课的赵学钧老师,讲课非常认真,他给我介绍了一本《中国历史简编》,作者是上海华东师范大学的吴泽教授,我竟因此而萌发了学史的念头。几年后,吴泽教授成了我的研究生导师,我当时不知道。这一切都是巧合。
到了1951年,我高中毕业报考大学,我报考的志愿是北京大学考古系,那一年我们可以填八个志愿,我只填了一个北京大学考古专业,可见决心之大。我当时印象最深的就是说,当时中国考古事业的发展,就好像是一锄头下去就可以挖出一个金娃娃来,我就立志要学考古专业。可能是我的基础不太好,那一年没有考取,那就等于失学了,生活无来源(家早已破产),我就跑到长沙县车马乡教了半年小学。然后到1952年才考入了我们现在的华中师范大学,当时是叫华中大学师范学院,就是旧的华中大学和革命的中原大学合并,成立了华中大学师范学院。到这里来学历史,就这么走上了学历史的道路,你说这是偶然还是必然呢?
康香阁:那个时候大学的历史课程和现在大学的历史课程有区别吗?
熊铁基:和现在一样,在大学里也是学习中国历史、世界历史。开始一学古代史就学出兴趣来了,也就学得比较好。在大学四年当中要学两年中国古代史,一年中国近代史,一年中国现代史。中国古代史第一年的考试成绩,我就考得特别好,教我们古代史那位老师叫喻存粹,他给了我98分。他是来自西南联大的老师,这个老师后来被打成“右派”了,就没有发展起来,但是他的同学,像南开大学的王玉哲、杨志玖等都成了知名专家。我就是从那个时候学古代史学出的兴趣,还当了古代史课的课代表。
新中国成立初期,大学里面对马列主义课是很重视的,我们学的基本教材就是《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那个时候,我好胜心很强,一年级期末考试,这门课只考了78分,我觉得没有考好,就用了整个暑假,把《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从头到尾重新学了一遍,直到现在家里面仍保留着这本《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上面圈圈点点的东西还是多得不得了。它的第四章第二节是讲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这一节把一些基本的辩证唯物主义的理论讲了一下,应该说还是很有作用的。
当时的历史课本也不是太多,资料也不是太多。历史课本一个是尚钺的《中国历史纲要》,另一个是范文澜的《中国通史简编》,主要是这两本书。原始资料接触得很少,我们接触到的原始材料就是由我们张舜徽教授开设的一门“中国历史要籍介绍及选读”,讲《陈涉世家》等几篇东西,其他的原始材料几乎很少看到。我就记得到大学二年级,有一次讨论王安石变法,才从资料室借了那么一本像样的书,让我们几个同学都来学《王安石传》,读王安石的万言书,这算是接触了一点原始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