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讲习
张舜徽先生曾为熊先生的《秦汉新道家略论稿》题辞说:“熊君铁基,好读书,喜博涉,能为深沉之思。始治本国古代史实,多所辨证;后乃廓其封域,以及周秦两汉诸子。于《吕览》《淮南》,治之三反。持以上衡先秦百家言,时有不合,比其异同,校其趣向,始悟秦汉道家之论与先秦道家之论,相因而实不同。因揭橥‘新道家’之义,扬榷古今,论说益广。每有所得,辄奔走相告,因与赏奇析疑,有朋友讲习之乐。”
熊先生“有朋友讲习之乐”,为我所耳闻目见。熊先生是桂子山上的“开心果”,他“查岗”让人乐,他打球让人乐,他讲习同样让人乐。
十几年前,我很荣幸获邀参加熊先生的论文讨论会。与会的多是他的弟子和同事,文学院只邀了我和周光庆教授。周教授是历史文化学院的女婿,他的夫人刘伟是历史系著名教授。记得学校还派了社科处处长石挺兄参加。讨论前一周我就收到了熊先生的论文,熊先生还郑重地叮嘱我“要多提意见”。我以学生晚辈的身份虔诚地读了两遍,还随文写了密密麻麻的读后感。
参加过学术研讨会的人都知道,这种会已经完全程式化了:先充分肯定论文的优点,再无关痛痒地谈一点“美中不足”。优点说得越充分,越是表明读得认真,选择性地谈谈缺点,说明发言者诚恳而有分寸。其实,这已经不算学术江湖上的世故,而是学术讨论中的“惯例”。
那次讨论会只讨论熊先生自己的一篇论文。会议一开始,我和周光庆教授全都傻眼了。他的弟子们对老师的论文火力全开,论文讨论会开成了论文批判会。其中有一位他的弟子,对老师论文的论旨、论据和论证,统统都批得体无完肤,把该文说得一无是处。
轮到我发言时,说实话当时头脑有点晕。会上没有一个人说论文的好话,弄得我也不敢说文章的优点,我怕熊先生和与会者说我敷衍。
“批斗”结束后,熊先生做总结发言,他一开口就笑着说:“这篇文章我写了几个月,难道就没有一处亮点?”
他的弟子马上就接过了话头:“老师是叫我们来提意见的。亮点您自己也看得到,还用得着我们来指点?缺点都藏在暗处,我们不提出来,怕老师自己看不清。”
大家气氛特别融洽轻松,这才是真正的学术讨论会。
这次讨论会让我体悟到,教育学生有两种办法,有时老师用自己的杰作,告诉学生要怎样写论文;有时老师用自己的“劣作”,告诉学生不能这样写论文。
要做到这一点,关键在于老师要有足够的坦荡和自信,既给学生亮出自己的优点,也给学生袒露自己的弱点。
在任何一种意义上,熊先生都是优秀的学者,也是优秀的教育家。
讨论会结束时,熊先生开心地问道:“大家学会了要怎样写论文吗?”有一位仁兄大声回答说:“老师,今天我明白了不能怎样写论文。”
我们都笑得抽筋。
熊先生富于浓烈的喜感,这种喜感来于他的幽默,他的幽默来于他的自嘲,而他的自嘲来于他的自信。不自信的人,不会有幽默,不会有喜感。不自信的人只知道嘲笑别人,只嘲笑别人那不叫幽默,那叫贫嘴,那叫尖酸刻薄。
最深刻的幽默,最欢乐的喜感,就是自嘲——我说的是熊铁基先生。
近年来我写了点古典文献学的论文,在历史文化学院的迎新会上,熊先生夸奖我的文章“写得好”。熊先生像苏轼一样,“于人一句之善,即极口称美不置”。他只读过我两篇文章,便“到处逢人说项斯”。由此我不只看到了熊先生身上的喜感,还感受到了熊先生的宽厚温暖。
熊先生身上这种特有的喜感,这种珍贵的温暖,给人间带来了许许多多的欢乐和笑声,使沉重的劳作变得轻松,让乏味的生活充满乐趣。
这里,不妨套用白居易的诗句,“天意君须会,人间要笑星”,衷心祝愿熊铁基先生健康长寿!
熊先生听到了吗?您的弟子们约定给您做白寿和茶寿哩,到那天我还来给您写祝寿文。
2020年11月24日初稿于华师南门
(作者单位: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