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我的印象中,熊老师是一位情感丰富的人。情有亲情、友情、同事情之类,我较为熟悉的是熊老师的师生情。对为自己付出了心血的老师,如本系的张舜徽先生、喻存粹先生,华东师范大学的研究生导师吴泽先生,武汉大学的进修导师唐长孺先生,熊老师一辈子都抱有崇敬之心,或生活上关心,或学术上评价其成就。这在张舜徽先生身上表现得最为充分。
1992年11月张舜徽先生逝世后,家属提出后事从简,校方对此就没再做安排。熊老师认为,张先生是我校历史学科的代表性学者,又是我校最早的两位博士生导师之一,对学校学科建设有特殊贡献,学校应该出面庄重纪念。他在当天上午就赶到行政楼,遇到学校领导正开党委常委会,他直接闯了进去(后来他称这是他生平第一次闯常委会,后来因他事还有一次)。经过熊老师的陈说,校领导马上改变主意,郑重其事地安排张先生的告别仪式。然而,对学校指定的张先生悼词的起草人,熊老师并不放心,他私下让我也写一份备用。于是我到历史系党总支去查阅有关档案资料,然后花了一天多时间,写出了一篇《张舜徽先生生平》,其中包括对张先生学术成就的评价,以及张先生对学校建设的贡献。果然,两天后指定人的悼词与张先生子女见面时,没有得到认可。熊老师立即拿出我写的那一份,张先生子女表示首肯。在筹办告别仪式争分夺秒的情况下,我的稿子解了燃眉之急。学校戴绪恭书记马上批给校打印室打印两百份。关于张先生的生平简介,我是经过不少推敲的,成为后来人们评价张先生的重要参考。当然,其缘起是熊老师的未雨绸缪,我真不知道他当时怎么想到要让我做“地下工作”的。为张先生的最后一次庄重送行,熊老师是学生辈中最尽诚心的人。
此后,熊老师又为阐扬张先生的学术思想做了多方面的工作。1997年,华中师范大学学报出版“张舜徽先生逝世五周年纪念专辑”(由我主编,范军教授任责任编辑),熊老师提交了情真意挚的《忆舜徽先生》一文。文中从教书、读书、写书三方面表达“作为一个有幸相随四十年的学生”对张先生的特殊感受,并把自己同张先生在学术和政治活动中的交往放在教书一节。如从五十年代末的“拔白旗”到“文化大革命”期间的大批判,既写出了张先生的宽宏大量,也写出了熊老师自己的赤子童心。2011年,在张先生百年诞辰纪念活动中,熊老师又撰写了《向张舜徽先生学习什么》一文。在对张先生学术成就进行总体评价后,他把张先生的治学为人之道归纳为四点:一是尚通,二是贵恒,三是诲人不倦,四是待人宽厚。每谈一点他都举出具体事例为证。为了推动张先生学术思想的探讨,他还安排自己较早的博士生刘筱红女士研究张先生,撰写以《张舜徽与清代学术史研究》为题的博士论文,在张先生学术专题研究上开风气之先。
上面的师生情是对上,即对老师。对下,即对自己的学生,熊老师同样充满深情。我所熟悉的主要是他在博士生培养上的情况,因为他宴请首届博士生的家宴我就在场做陪客。何以有此美遇?这里得略微交代一下我与熊老师之间的亲近过程。在刚进大学上古代史课时,熊老师因到京山分院参加“教改”等工作未给我们年级上过课,起先我并不怎么熟悉咱们这位老师。研究生阶段认识了熊老师,还得到他的一些帮助,硕士毕业留校后又在一个党支部下活动,从各方面了解到他的学术成就,因而尊重他。但由于年龄上的差距,工作学习之外还没有深入的个人交往。是张先生逝世后熊老师的奔走呼吁,一下拉近了我们的心灵距离,从此有了不少共同话题。在他向国务院学位委员会申报博士生导师资格时,我和同学马良怀兄无论从言论上还是行动上,大概可算他本单位中青年教师里最坚定的支持者。1993年,他的博导申报获得批准,我们为之高兴。他凭着自己的努力成为张舜徽先生所创建博士点的接棒人,或许是他真心相随张先生四十年应得的福报吧。因此,1994年他首次招收博士生,宴席上便有良怀兄和我在场。那次宴席的盛况和趣事,估计其他当事者会有详述。我提及此事,只想说明熊老师指导博士生是在一种欢快的气氛中启幕的。
对博士生的学业,熊老师关心很到位,时常会到他们的寝室中去看一看,既了解他们的需求,也起到督查作用。当然,博士生培养质量的提升,需要制度的保障。几十年中,历史文献学专业严把招生关、开题关、预答辩关,效果很好。比如论文开题,熊老师绝不当“好好先生”,总是毫不含糊地指出学生论文设计中的缺陷,为他们的论文结构和观点提炼出谋划策。有的论文开题被批得很惨,还得重新再来一次。由于学风严谨,历史文献学专业的博士论文质量总体上是比较高的。在历史文化学院获得历史系一级学科博士点授权后,二级学科博士点更多了。熊老师提出,“古”字头的专业不能截然分开,应该上一些大课,让博士生的视野更广阔,不同专业的人有更多的交流。这些,都是熊老师设身处地为博士生着想而采取的得力措施。
为了提高博士生的眼界,熊老师想他们之所想,不在乎花费自己的时间。1995年10月中旬,中国历史文献研究会第16届年会在贵阳召开,中国社会科学院李学勤等著名学者与会。熊老师为了让学生们多见世面,便带上4位首届博士生前去参加,这应该就是古人所说的游学吧。在熊老师的关照下,这些人在会议期间的学习和生活都如鱼得水,异常欢快。游览黄果树瀑布等景点时,熊老师与他们打成一片,还留下了珍贵的合影。对首届博士生,他下决心要请高规格的评审和答辩专家,如北京那边就邀请了李学勤、裘锡圭两位先生。给这两位先生的材料,是让我利用开会的机会带过去的,其中给裘先生的材料我还送到了他位于蓝旗营的家中。后来答辩时,我又将裘锡圭先生从北京专程请来主持。答辩会后,熊老师和夫人李雪松老师又陪同裘锡圭先生夫妇前往宜昌旅游几天。行程由在三峡大学工作的王作新博士安排,几位老先生玩得很畅快。我还记得,熊老师把裘先生治疗眼疾的药水储存在我家冰箱中,他们返回武汉后的午餐是在我家将就的。为了博士答辩有一个美好的开头,熊老师真够费心费力的。
熊老师在亲情方面的情况我不太清楚,但有几点仍然值得一提。一是熊老师和李老师对双方父母的孝敬之心。由于学校长期没有启动职称评聘,直到20世纪70年代底熊老师还只是讲师职称。按那时武汉地区高校的工资标准,讲师每月通常是59元。李老师职称评聘更晚一些,他们两人多年每月工资加起来只有百十元,需要养育两个小孩,经费明显是不充裕的。熊老师后来回忆那段时间的生活状况,说过一句非常经典的话:“我们那时是枕着算盘睡觉的。”意思是生怕大手大脚,在下月发工资前已经手中空空如也。尽管如此,熊老师和李老师每月照例都要给双方父母各邮寄5至10元生活费。这一做法坚持了多年,是他俩践行传统美德的生动体现。二是熊老师夫妇之间的相互体贴。据我的观察,熊老师和李老师都不是爱挑剔的人,生活得很和谐。2002年8月下旬,安徽大学主办“新世纪历史文献前沿论坛”,邀请国内有关学者前往,可以带家属。熊老师和我在邀请之列,也就循例各带夫人,四人同乘慢悠悠的绿皮火车前往合肥,一路兴致盎然,聊得开心。加上会后组织同游黄山,有较长时间近距离的朝夕相处,我们两家增进了友谊,我对熊老师、李老师的融洽也有了新的认识。他俩几十年患难与共,体贴入微,外人可以看到他俩有学术上的信息交流,更多的是生活上的相互支撑。客观地讲,那个阶段李老师身体好,照顾熊老师更多一些,不时会叮嘱“铁基”一些注意事项。而在2013年李老师患病之后,熊老师则很快转换角色,料理李老师的饮食起居和疾病治疗,挑起全家生活的重担。三是熊老师的舐犊之情。熊老师疼爱子女的事,我亲身经历了一次。那是20世纪80年代末期,他的公子嘉忠君在山东大学读书。熊老师得知我到济南参加会议的消息后,马上准备了一些生活用品,托我带给嘉忠,还说一定要见见嘉忠本人。当我走进嘉忠的寝室时,嘉忠正靠在床头看书,看来嘉忠学习是勤奋的,自律性很强。我回校后将此情景描述给熊老师,熊老师听了很高兴。父母之爱子,当为之计深远,熊老师就是这样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