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学经历和治史风格

一、治学经历和治史风格

问:熊先生您好,每位学者都有自己的成长过程,能否请您谈一谈您是如何走上治史之路的?

答:我真正喜欢上历史、决定学习历史是在高中阶段。1948年,我进入湖南长沙兑泽中学读高中,就是后来的长沙第六中学。教历史课的赵学钧老师讲课非常认真,给我介绍了一本《中国历史简编》,作者是后来任教于上海华东师范大学的吴泽先生。我因此萌发了学史的念头。几年后,吴泽先生成了我的导师。1951年,我高中毕业,报考大学。那时候我们可以填八个志愿,但是我只填了北京大学考古专业一个志愿,足见决心很大,可惜没考上。之后,我在一所小学教了半年书。1952年,我考入华中大学师范学院(即后来的华中师范学院)历史系,正式开始学习历史。1956年我大学毕业后,被保送报考并进入华东师范大学中国通史研究生班,跟随吴泽先生学习中国古代史。1958年,我回到华中师范学院任教,一直到现在,都在历史系(历史文化学院)工作。就这样学历史,教历史,研究历史。

问:您从事历史学研究已经有六十多年了,但时至今日您依然坚持不懈地进行科研、教学工作。请问您这种持续稳定的工作动力是怎么形成的?

答:偶然加习惯,成为自然。学习历史、从事史学研究是偶然的因素。至于工作动力的形成,则是习惯成自然的事情。现在有一些对老年人的总结:50回头望望,60告老还乡,70打打麻将,80晒晒太阳,90躺在床上,100挂在墙上。这些事我好像都没有经历过。老实说,80岁以前,我从没有顾虑过“老”和是否继续工作这一类的问题。我最近在写回忆录,正好写到60岁那一年(1993年)。那一年全国最后一次开展“国评博导”评审活动,之后博士生导师都是由高校自评。博导本来不是新鲜和特殊的称号,但是在一定时期当中,好像具有一定特殊的地位,特别是“国评博导”。我60岁那年评上博导,就没有考虑过退休的问题,就自动延续下来了。70岁退休后,学校返聘,一直到现在,学校给我补贴,那我就想着还要做点事情。所以,从1994年到现在我一直都在招博士生,这样形成了习惯,就感受不到什么累不累或者什么动力问题。因为我不会是那种“70打打麻将,80晒晒太阳”的状态,虽然下棋、打牌这些事我都会,但我觉得这些事情没有太大意义,不适合我。

几十年来,教学、科研工作就像一日三餐一样,是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已经成为一种习惯。近几年,我一般一天工作四到六个小时,有时候时间稍微长一点。中间会临时穿插一些其他的事,比如邮件来了,学生的作业拿过来了,我就要看。如果没有的话,我就看看书,想想问题,写写文章,写写回忆录。教学和学术研究就是我生活中的一部分。对我来说,几十年如一日做学问,没有很高的境界或特别的动力,就是习惯成自然。

问:从最早的秦汉思想史、制度史,到文化史、学术史,再到老庄学,您的学术兴趣有过几次转移,请问您为什么会对这几个领域感兴趣?又是为什么产生兴趣的转移呢?

答:这是具有很多偶然因素的。实际上我最早还不是做秦汉史,我读研究生时想研究明清史,一是觉得明清距离现代近一点,二是想也许没有古文字的困扰。这都是和当时大部分年轻人一样的错觉。20世纪60年代初,我在中国科学院历史研究所访问,就是与明清史研究室的学者们(胡一雅、周远廉等)在一起交流。回到武汉,在唐长孺先生的影响下,我系统地阅读《隋书》及《新唐书》《旧唐书》等,同时还新读了《史记》,又在系资料室查阅过大量图书,写过一些唐史相关的论文。少数论文公开发表过,大多数未刊出。

“文化大革命”开始后,我的学术研究工作停了下来。1975年,云梦秦简发现后,友人谭维四(曾任湖北省博物馆馆长)送给我一份释文的打印稿。当时我在学校的京山分院,于是跟七五级政史系的学生们一起阅读、学习,因担任“通讯员”工作,写了一些“应时”文章,其中仅发表了一篇《啬夫考》,后来又写过几篇文章,算是有点学术意义。

因为读云梦秦简,我产生了学习和研究秦汉史的念头。真正开始做秦汉史研究则是在“文化大革命”之后,具体来讲是从读《吕氏春秋》开始。读《吕氏春秋》的最初目的是想看看有哪些关于秦代的材料,在阅读的过程中发现那不是材料问题,而是一个完整的思想体系,最后逐渐形成秦汉新道家的观点。1984年,我出版了《秦汉新道家略论稿》一书,对秦汉新道家的思想和主张进行了初步探讨。20世纪80年代初,我同安作璋先生合作《秦汉官制史稿》。该书完成后,安先生提出写兵刑史,但我认为“兵”和“刑”的结合是中国古代的说法,现在已经把军事问题和刑法问题完全分开,后来我独自完成《秦汉军事制度史》。安先生草拟了法制史的大纲,我也曾打算参加的,后因客观上较忙的原因,未能实现再次合作。所以我研究思想史从《吕氏春秋》开始,与制度史的研究(从官制史开始)差不多同时进行,都是在20世纪80年代初。

完成《秦汉军事制度史》之后,我就集中精力进入文化史、学术史领域。我觉得制度层面是较为呆板的东西,而研究文化史,主要是研究人类文明成果的发展过程(包括物质文化、制度文化、精神文化等),研究文化史比较活跃,更有趣一些,可以说文化史、学术史在传统文化中起到核心作用。所以我的兴趣不是在转移,而是不断在发展,是随着我学习和研究过程中遇到的问题而产生的。比如对秦汉新道家的研究,别人都认为《吕氏春秋》《淮南子》是杂家,但我读之后发现他们的思想体系是一样的,所以提出秦汉新道家的观点。这就不是兴趣转移,而是随着研究的深入而提出的问题。

至于老庄学的研究,这倒是一个转移,向老庄学转移的原因有一些偶然因素。1993年,我应西北大学张岂之先生的邀请,赴西安参加一个有关老子思想的学术研讨会。但我那时还没研究过老子,于是把两千年来老子思想的传承发展轨迹做了梳理。这是在西安举行的第二次老子思想研讨会,在第一次会上就有学者提出要写老学史。我在会议上的发言得到张岂之先生的肯定,我建议他组织写一部老学史,当时他没表态。我回武汉后找到马良怀和刘韶军两位学者合写《中国老学史》,这本书于1995年出版。这就是我转向老学史研究的偶然性。到2000年,第三届庄子国际学术研讨会在北京召开,我梳理了庄学史的发展脉络,会上中国社科院余敦康先生问我是不是打算写一本庄学史,我回来后立即着手准备,最后完成《中国庄学史》。所以,只是偶然的因素让我进入了新的学术领域——老庄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