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在近五十年里,除去那场大动乱的影响,您一直在从事历史研究,并且侧重于研究秦汉史。请您就最满意的著作,谈一谈自己的学术思想。

熊铁基:我的学术研究主要集中在秦汉史领域,有时追溯到先秦,有时顺延到唐宋,内容涉及政治和军事制度、思想文化、学术诸层面。我写过几本书,也写过一些文章,是否有“最满意”的东西,还是我在一篇自述中说过的那句话,像球王贝利的下一个球最好一样,下一本、下一篇最好。说实在的,已发表和出版的论著,每一本、每一篇都多少有些遗憾。

当初,我研究秦汉官制史是和安作璋先生合作的。1980年,我和安先生在烟台到济南的火车上谈起合作的事情。当时我已开始了秦代官制研究,他也在做汉代官制研究,我们就决定先搞秦汉官制史。大家知道,前此有陶希圣的《秦汉政治制度史》、严耕望的《秦汉地方行政制度史》,我们既不能完全摆脱这些著作,又不能做简单的重复,所以,篇章结构需要仔细斟酌,资料要尽可能地收集。历时两年多,我们才完成《秦汉官制史稿》。这本书以断代史的形式,论述了秦汉王朝中央、地方行政机构的设置,各种官吏的配置、职责及其演变,以及官吏的选用、考核和其他各项制度,揭示了秦汉官制的特殊地位。这部书的主要遗憾是,有些论述仍不够细、不够周全,个别地方还需要修正,以致人们在深入官制史研究时,找不到相应的参考。当然,新出土的资料是没有包含进去的,近几年也曾商量修订,但兹事体大,我们各自的研究重心也有所转移,无法做得更好,只能让它暂时重印,以待后来者。

《秦汉官制史稿》完成后,安先生和我也曾商量继续合作“兵刑志”。我认为兵、刑应该分开,安先生理出“法制史”的提纲,我们都已经开始了写作,但是,因为客观情况变化太大,最终未能实现。我则于1990年出版了《秦汉军事制度史》,实际上是1987年就完稿了,几十个排印字拖了一年多。这本书或可算《秦汉官制史稿》的姊妹篇,对秦汉时期的兵役制度、军队的构成、武器装备、后勤保障,以及军法、兵法等问题,进行了较详细的论述。当时写这本书,因为资料比较缺乏,情况又比较复杂,我感到难度很大。如果按旧时兵志的写法,仍不过是收集资料,做出简单的归类,有些资料还不好处理,更无法理出什么头绪。所以,就试图用新的观点和方法整理资料,清出一个基本轮廓。记得有人评论《秦汉官制史稿》,说“无疑可以起到承前之效,但启后则尚嫌不够”。而写《秦汉军事制度史》,仍觉得有这样的“不够”,因为我的注意点在于能否真正很好地继承、总结。假如能较好地“承前”,自然会有些“启后”作用,这样或那样的不足之处,也可以当作前车之鉴。实际上,能为将来写出完美的著作打一点基础,我也就可以自慰了。

在做制度史研究前,也就是从70年代末起,我已开始涉足秦汉思想史。我先是想从《吕氏春秋》《淮南子》等著作中找资料,在阅读过程中感悟到它们的思想体系更有意义,所以相继发表了《重评〈吕氏春秋〉》《从〈吕氏春秋〉到〈淮南子〉——论秦汉之际的新道家》等论文。1984年,在我的老师张舜徽先生和武汉大学萧萐父先生的关心下,在上海人民出版社的支持下,我出版了《秦汉新道家略论稿》。这是我写的第一本书,对秦汉新道家的思想和主张进行了初步的探讨。没想到一本小书,还引起了学术界的广泛关注。但我很清楚,这本书并没有把问题完全弄清楚,还有很大的搞头。所以,在以后很长时间里,我仍旧关注着这方面的研究,又有了不少新的想法。经过大幅度的修改,还是在上海人民出版社的支持下,我出版了《秦汉新道家》。这本书和《秦汉新道家略论稿》相比,篇目增加了一倍,字数增加了两倍多,在论述的角度和深度上,也都有较大的进展,可以说大变了样。这本书分历史和思想两篇,从纵、横两方面,对秦汉新道家的形成和发展、主要代表人物和代表作,进行了较全面的论述,力求达到历史和逻辑的统一。我认为思想如果不结合现实,那是意义不大的。实际上,任何思想的产生和发展,都和当时的现实有关。历史篇较集中地探讨了这一问题,这是《秦汉新道家略论稿》中所没有的。思想篇有的内容,虽然是大家反复讨论过的,但在本书的整个体系中,占有很重要的地位。如果单看每一篇章,大多不是新题目,但每一章的写作和修改,也都经过深入的思考,或者进一步钻研原材料,或者借助他人的论著,受到一些启发,有所体会,从而有了“一孔之见”。正是经过反复思考和修改,我对秦汉新道家的研究,总算画上了一个句号。

秦汉新道家研究,前后用了二十年时间。在这段时间里,因为“文化热”的兴起,我又关注着文化史研究,先是和几位青年同志一起,选了一个“汉唐文化史”的项目。这似乎是赶时髦,其实有它的必然性,或者多少反映出时代发展的需要。我认为研究文化史,主要是研究人类文化成果的发展过程,这包括物质文化、制度文化、精神文化等内容。我写的《汉唐文化史》,主要讲的是精神文化。所谓精神文化,即上层的学术思想,下层的风俗习惯(这是钱穆的说法);表层的文学艺术,深层的心理性格(这是我的补充)。这本书就是按这种理解展开的,它一方面对汉唐文化的发展轨迹和特点进行了规律性的探讨;另一方面,对汉唐时期的经学、社会思潮、文学艺术、风俗习惯等问题进行了较具体的论述。后来,我又接受中华文化通志编委会的委托,撰写了《秦汉文化志》。这是一项重大的学术工程,整套书有100册,并且同时出版。我写的这一册,概括地介绍了秦汉文化的历史背景,叙述了与文化相关的制度和政策,对秦汉文化的几个重要方面,比如学术、思想、文艺、礼仪、社会生活和中外文化交流等问题,进行了较系统的论述。据说这套书出版后,在国内外学术界还有很不错的反响。

进入90年代,我开始关注道家和道教文化,从秦汉新道家转向老学拓展,邀约本单位的几位同志,撰写了《中国老学史》。一部《老子》不过五千字,却有一个博大精深的理论体系,涉及自然、社会、政治、人生等方面,历来受到特别的重视。人们从不同的角度研究它,形成了一个庞大的学术流派,同时构成了一部老子学说史。我们从考证老子其人其书出发,着眼于分析社会文化背景,叙述每个时期的老学概况,揭示老学发展的内在规律,评介有代表性的老学成果,确定老学的历史地位。我们用自己的看法,为老学研究抛了一块引玉之砖,尽了一份责任。接下来,作为《中国老学史》的续篇,我们又写了《二十世纪中国老学》,分不同的阶段和专题,对近百年来老学的发展历程进行了较系统的总结。我们没有成见,力求全面客观地介绍,但是否全面?是否客观?也许还会有问题的。当然,作为中国学术史的重头戏,老学史有很多问题,都需要进一步研究。

1995年,《中国老学史》出版后,自然会提出是否写庄学史的问题。我当时有所考虑,一是写作的难度,二是时间和精力,还有老学史的那些问题,有待于深入地研究,所以好几年里,都没有考虑庄学史。直到2000年底,在一次庄子学术讨论会上,我做了一个“《庄子》历史地位”的发言,中国社科院的余敦康先生问:“你是不是打算写《中国庄学史》?”就这样,我才召集了几位同志,参照研究老学史的思路,撰写了《中国庄学史》。虽然用的时间不长,但我们是全力以赴,包括利用酷热的暑期,甚至是加班加点。当然重要的是,几位合作者思想更成熟,思路更明确。所以,能借鉴原来的经验,扬长避短,使水平有所提高,或者《中国庄学史》比《中国老学史》略胜一筹,这不是自夸,而是一点自信。现在,我们已经成立了道家道教研究中心,专门从事这方面的研究,还有一批博士、硕士研究生,也在做这方面的课题。我相信今后一段时间,对于道家和道教文化的研究,还会取得更多的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