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故事,让我踏雪拜在熊师门下

三个故事,让我踏雪拜在熊师门下

我寒窗苦读十四年半,终于盼到能拿工资生活了。工作三个月才发现,这手头的工资没法改变我的生活,没法改变家庭经济状况,没法报答养育我长大、支助我读完大学的亲人。就像大约一年后,大街小巷流行的一首歌曲《一无所有》一样。

我总是坚信读书改变人生,故决定去考研究生。但当时的武汉教育学院(后被合并成新江汉大学)有条不成文的规定,新分配来的教师必须工作满三年后才让报考研究生。因为深爱中国文化史,这期间我就一直寻找相关专业的硕士生导师、名师。

师生间也有缘分。从华师毕业的谢双林(现供职于湖北省委网信办),与我同在武汉教育学院历史系工作,他虽无意间谈起母校历史系老师种种趣闻,却让我越来越关注一个响亮的名字——熊铁基。其中,有三件事让人难忘——

上课不带讲义的熊先生。华师历史系好几届本科生都记得,有位老师上课从不带讲义,也不愿遵从系里对授课教师讲义的机械性检查规定。有次系领导抽查时问这位老师:“你的讲义在哪里?”

“有呀,在我肚子里呀,你是看不到的,但我自己心知肚明。你要不信的话就来听听我的课,自然会知道我肚子里到底有没有讲义。”

这位老师就是熊铁基先生。因为先生讲课很受学生欢迎,系里检查后挑不出他的课程有什么毛病,从此就没人再来检查先生的讲义了。

先生上课虽不带所谓的讲义,但常常会带一大摞史料书籍上讲台。在讲台上,他从不照本宣科,讲起课来海阔天空、纵横四海,内容由古及今、由中到外,史册资料随心翻开,现实事例信手拈来,知识面收放轻松,兴奋点开关自然……

我一读研究生就领略了“熊式课程”风味。有一次,八六级、八七级、八八级三个年级(秦汉史、汉唐文化史、中国体育史)三个专业的研究生在一起上课。先生讲着讲着突然提问:“《红高粱》里,‘我爷爷’‘我奶奶’那样在高粱地里一滚就爱上了,哪有爱情?”

这可把我们听课的研究生问得面面相觑,都不知如何回答。《红高粱》是一部中国首次获得国际大奖的影片,在国内公映时获取好评一片。我们几个师兄弟姐妹特别喜欢这部电影,当时也不大认同先生“那是动物本性的冲动”的结论。但私下讨论后,我们都明白先生本意是:学术要有独立观点,不能随波逐流,而且学术观点要经得起时间考验。

桂子山上“铁鸡(基)公”。好几届的华师历史系本科学生,都私下称先生“铁鸡(基)公”。他们这么叫是绝无贬义的,相反是对先生的褒称,一是指先生为人正直、坚守原则,二是指先生不畏权贵、不平则鸣,三是指先生大胆创新、善于发声。

据传,1980年代洪山区选人大代表时,先生倡导“人大代表人民选”,并自告奋勇去竞选区人大代表。这件破天荒的事情一时轰动校园,越来越多的华师人也因此赞叹先生的胆量和气魄。后来事实也证明,中国人大代表选举制度确实进行了许多重大改革,百姓话语权不断加大。

在华师历史系,只要先生知道哪位本分善良的老师受了委屈、被人欺负,那他一定会正气凛然地主动找相关人员辩理,且辩论起来不分场合、不讲情面,直到对方认输、承诺改正为止。从此,许多人尤其是年轻老师喜欢找先生诉苦、求助,而先生也乐此不疲。华师历史系学风端正、正气不倒,许多师生认为这莫不与“铁鸡(基)公”有关。

敢于自嘲也善于自省的熊老师。“我高考时原本就想报北京大学考古专业,一锄头挖出个‘金娃娃’,一下成名该多好呀。可后来才知道,搞历史专业哪有那么容易呀,所以老老实实选择了华师历史系。”这是先生在给本科生授课时的自嘲与自省。

1980年代桂子山有道这样的风景:一位个子瘦小的中年老师,骑着一辆高大自行车,总在校园道路上燕子般飞来飞去。这位老师就是先生熊铁基。

有一次,先生下课后骑自行车回家,突然重重地摔了一跤,衣服摔破了,车子也摔坏了。刚下课的学生们围了一大圈,看见老师摔得那么惨,都不知所措,那场面一时十分尴尬。而就在众人注目里,先生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整了整衣服,找到眼镜戴好,然后微笑着立在自行车旁,一边手指着自行车,一边摇头晃脑地问:“你怎么就把我摔了呢?”忍俊不禁的学生边笑边赞叹:“好可爱的老师!”

听了这么多先生的传奇故事后,我一口气找来他所有的论著,边学习边品味。其中那本《秦汉新道家略论稿》,读来让人拍案叫绝、爱不释手……1987年冬天一个大雪飘飞的日子,我从汉口过轮渡,然后乘坐15路公交车前往华师。公交车因雪大,行至大东门停运,我便从大东门步行到桂子山,敲开了熊先生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