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理论指导下进行研究,对材料运用要持怀疑态度
康香阁:理论训练和文献训练是从事学术研究的基本功,受到这两个方面的基本训练后,下一步应该如何开展学术研究呢?
熊铁基:研究也是跟读书一样,要把它们两个结合起来。我开始写文章的时候,就是从理论方面写的文章。在读研究生时期,我的第一篇习作,就是在华东师大《科学习作》上面发表的一篇关于封建制度形成的理论探讨,这个稿子现在也找不到在哪里了。后来我正式发表的一篇文章是在《历史教学问题》上面,题目是《石器时代的一般特征》,它就是读苏联阿尔茨霍夫《考古通论》的一个读书笔记,这是从理论训练方面写的文章。
现在各种理论很多,如果你深入学了某一家的理论或某一本书的理论,你能不能出成果,就看你怎么理解它。就跟用马克思主义去理解问题的道理一样,《共产党宣言》上讲过,迄今存在的一切历史都是阶级斗争史。这是一句原则的话。到毛主席那里这句话就进一步发展成为“阶级斗争,一些阶级胜利了,一些阶级消灭了,这就是历史,这就是几千年的文明史,拿这个观点解释历史就是历史唯物主义,站在这个观点的反面就是历史唯心主义”。阶级斗争史是马克思主义的一个基本理论,这个理论你怎么发挥、怎么理解?西方有些理论讲,一切历史都是现代史,你怎么理解一切历史都是现代史?
有的人能把一条理论理解得很透彻,发挥得很深刻,那就成了高水平的、创造性的东西了。如果对这个理论理解得不深不透,那就发挥不出什么东西来。所以我想,这个理论的基本训练对研究会有一定的好处,不能够图省事,图省事实际上就是浮躁。
康香阁:从材料方面写深入挖掘的文章,应该如何入手?要注意哪些问题?
熊铁基:我早期从材料方面写的深入发掘的文章,是关于《周礼》中的土地制度这样的一些文章。写这样的文章,需要对资料做尽可能详细的分析,对这些资料要持怀疑态度。现在不是特别提倡口述历史嘛,这当然是个好东西。但是我相信有一条,口述历史回忆的资料,有很多是不完全真实或准确的,因为时间是变化的,条件是变化的,人的思想也是变化的。现在的我和七十年以前的我,或者是五十年以前的我,有些看法就不一样了,我现在回忆起一些问题来,有些东西不是十分准确的。对有文献记载的历史,我也是这么一个看法。有人说,书上写的还不可靠吗?那是有文字记载的呀!那我说,现在好多报纸上写的东西是假的呀!现在有假的,过去就没有假的呀?甲骨文、金文,石头上的文字,刻到竹板上的文字,就是真实的呀?那也不见得。春秋战国时期,齐国齐威王铸了一个铜鼎,上面说他的祖先是黄帝,那就是真实的呀?不是真实的,黄帝是附会上去的。就跟唐朝的皇帝讲他的祖先是老子李耳一样的,这个不是真实的东西,或不是完全真实的。
但从另一个角度分析,这些资料又是有价值的。齐国的钟鼎上说他的祖先是黄帝,它可以反映当时铸鼎的那个当权者,他当时是一个什么思想状况,他是怎么认同黄帝的,黄帝被造出来之后产生了怎么样的影响。唐朝的皇帝说他的祖先是李耳,唐高祖李渊、唐太宗李世民,一直到唐玄宗为什么要把老子抬得那么高?这个问题是可以研究的,它的价值是在这个地方。至于老子是不是他们的真正祖先,那是另外一回事,是两回事。所以我想,不管是文字记载、调查资料、口述历史,都是一些好东西,都是应该学习的东西,但是要持一种研究的态度,也可以说是怀疑的态度,这样对我们进行资料研究会有一定的帮助。
康香阁:在研究中如何将理论和材料这两点结合起来呢?
熊铁基:理论和材料这两点怎么结合起来进行研究,这需要经过一个基本训练的过程。不管是马克思主义理论也好,西方理论也好,都要经过一个基本的训练。训练之后你才有了这种能力,有了这种能力你才能够驾驭材料,才能够从材料中看出问题、发现问题或者解决问题。比方说,现在电脑使用很方便,如果你想查一个词最早出现在哪里,在哪些书中间有,在过去你需要去翻书,虽然有“引得”这类工具书可以帮助你解决这个问题,但是只能解决一部分。现在你把这个词输入电脑,统统都出来了,不用那么辛苦地去翻书了。但是,如果你没有一个基本的理论和材料方法训练的话,即使你看了这个词也想不出这个词的道理来,也不一定知道这个词的价值意义在哪里,这恐怕还不是光靠打电脑、打出个词来就能解决的。
一个人的学习和研究是一个过程,每一个人走他自己的特殊的道路,都有他客观的原因,或者是历史条件的关系,但是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规律性的东西,共同的东西就是你必须要老老实实做学问,认认真真地读原始文献,这是一个基础;你必须要有一个理论基础,这个理论会训练你的思维,训练你的逻辑,训练你的研究能力。这些东西都是做学问的基础,是一个带有共同的根本性的东西。在此基础上你才能够做好历史研究,才能够做到求实和创新。什么叫求实?求实就是来不得半点虚假,需要花费时间和精力,扎扎实实地在书本上搞“调查研究”,不能粗心大意。什么叫创新?你是否真正在创新?有些东西本来不新,或者你不知道它,却把它当成新东西,那不是真正的新。较早些时候,史学界有人刻意构造新理论、新思想,其实并不是什么新东西。在历史研究中,真正的创新,我看主要有以下几种情况:新材料的发现和研究、对于老材料的新解释、新问题的提出和探讨、新理论和方法的运用。求实和创新的关系可以概括为创新必须求实,求实才能创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