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色鲜明,勇于创新
通过梳理窦默所叙述的补泻原理及其所提供的补泻方法,不难发现其针刺补泻理念主要有如下特色。
(1)补泻兼施之时,宜先补而后泻:传统的中医理论认为阴阳是相生相克,相辅相成的矛盾统一体,时刻处于消长平衡的状态当中,阳盛则阴衰,阴盛则阳衰,虚与实往往是相对而言,同时存在的。因此,在针刺过程中很多时候需要采用补泻兼施的方法才能更好地使阴阳达到平衡状态,进而使人体机能恢复正常。既然需要进行补泻兼施的操作,就会涉及补泻先后的顺序问题,对此窦默在《针经指南·呼吸补泻》中提出了“若阳气不足,而阴血有余者,当先补其阳,而后泻其阴。阴血不足而阳气有余者,当先补其阴,而后泻其阳,以此则阴阳调和,荣卫自然通行,此为针之要也”的观点,并认为这是针刺操作中必须注意的“针之要也”。这种看法与《难经·七十六难》中“其阳气不足,阴气有余,当先补其阳,而后泻其阴;阴气不足,阳气有余,当先补其阴,而后泻其阳。营卫通行,此其要也”的论述几乎完全相同,此外《灵枢》当中也有类似观点。据学者考证,《灵枢》在历史上曾经消失过一段时期,窦默并未读到过《灵枢》,因此窦默应当是沿袭了《难经》的观点,主张当需要补泻兼施时,应当先补而后泻。
现代医家在应用补泻时多数与窦默相同,认为对于阴阳不平衡,需要补泻兼施时应当先补后泻。因为,在治疗疾病的过程中,泻法较容易很快达到目的,补法则起效较为缓慢,如先泻后补则不容易使气血阴阳达到正常水平的平衡。也有医家认为,阴盛阳衰之时不可泻阴只可补阳,阳盛阴衰时可补阴泻阳,此说亦有一定道理,在此一并提出以供大家参考。
(2)补泻操作之时,核心在于手法:窦默在《针经指南·针经标幽赋》中提出“原夫补泻之法,非呼吸而在手指”的看法,并在《针经指南·真言补泻手法》中“手指补泻”一节对这一看法进行了较为详细的论述以明其理。该观点的来源是《难经·七十八难》中“补泻之法,非必呼吸出内针也”。窦默应是针对当时医家对呼吸补泻的误解而提出这一观点的,应当注意的是窦默这一观点所阐述的并不是补泻时不需要配合呼吸,而是认为呼吸本身并不是补泻的关键,呼吸过程中所实施的操作手法才是补泻的关键。补泻操作时手法配合呼吸是为了更好地使手法发挥作用,以达到补泻目的,这一点在《针经指南·真言补泻手法》“呼吸补泻”一节中论述得非常清晰。该节论述认为补法的核心是“从卫取气”,泻法的核心是“从荣置气”。从卫取气,并使气不得外泄,各在其所发挥作用,这就可以起到补益的作用。从荣置气,就是使已有之气泻出体外,弃置不用,从而起到泻气的作用。在补泻操作过程中,通过手法可以达到取气和置气的目的,而呼吸在这个过程中是为了使手法更好地发挥作用达到最佳补泻效果的操作时机。窦默一方面强调了“原夫补泻之法,非呼吸而在手指”,另一方面为了使手法更好地发挥作用,在补泻操作时并没有放弃对呼吸的应用。因此,他的补泻方法中仍是手法与呼吸配合进行的。
目前,临床所用的呼吸补泻多数强调以呼吸为主达到补泻作用,操作时往往配合简单的提插手法,单纯操作的补泻效果存在争议,亦有个别医家在针刺后嘱患者进行不同的呼吸吐纳方法以达到补泻的目的。现在临床医家基本能够达到共识的是,补泻操作时加入呼吸的因素可以加强补泻的作用,因此在烧山火、透天凉等复式手法中往往加入呼吸配合。
(3)补泻择时而行,力求天人相应:窦默对补泻的时机非常重视,尤其是非常讲究对时间因素的把握。因时制宜是中医学达到天人合一的重要方法,早在《黄帝内经》时期古人就已经认识到人体的气血情况是按照一定的时间周期发生规律性变化的。窦默认为进行补泻操作时只有顺应人体气血的这种周期性变化才能更好地达到补泻效果。窦默的这一理念在《针经指南·针经标幽赋》中表现得淋漓尽致。《针经指南·针经标幽赋》开篇即指出“拯救之法,妙用者针。察岁时于天道,定形气于余心”,认为时间因素是针灸操作时需要考虑的最重要的因素之一。赋中“由是午前卯后,太阴生而疾温;离左酉南,月朔死而速冷”集中论述了补泻操作的时间选择,认为上半月及上午适合补法操作,下半月及下午适合泻法操作。此外,在补泻的禁忌方面还特别强调了“望不补而晦不泻,弦不夺而朔不济”等补泻的时间宜忌。通过这些论述不难看出窦默认为时间因素是影响补泻效果的重要因素之一,补泻操作应根据人体气血随不同时间周期的变化择时而行,以达到天人合一,进而加强补泻效果,规避补泻时意外的发生。窦默的这一观点与现代研究所证实的人体的健康情况及生命状态具有周期性变化的观点是相一致的,是值得探索和提倡的。
窦默在补泻中巧妙地利用了人体生理功能的时间周期性变化,丰富了传统中医天人相应的内容,对后世医家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从现代针灸临床的应用来看,很多医家越来越重视不同时间补泻效果的差异。如纳子法补母泻子的时间选择,不仅被现代临床广泛应用,而且还有很多同道进行了临床试验研究对其效果进行了证明。对于日月运行周期对补泻的影响,近代医家研究不多,但临床亦有人采用,认为对于危重患者实施补泻操作时当更加重视此类因素的影响。
(4)寒热补泻之法,后世影响深远:窦默对针刺补泻的重要贡献之一是在《素问》的针刺补泻理论基础上,正式提出并创立了“寒热补泻”之法。该方法源于《素问·针解》篇中“刺虚则实之者,针下热也,气实乃热也。满而泄之者,针下寒也,气虚乃寒也”对针刺补泻的描述。该段不仅提出了针刺补泻可以使患者产生寒热的现象,还指出了其原理是“刺实须其虚者,留针阴气隆至,乃去针也。刺虚须其实者,阳气隆至,针下热乃去针也”,即通过针刺使阴气隆则寒,使阳气隆则热。但是该篇并没有提供具体的操作手法,只是作为针刺补泻的一般现象提出。窦默在此篇的基础上,不仅提出了一套能够在补泻时使患者产生明显寒热感觉的针刺操作方法,而且还将该方法命名为“寒热补泻”。该方法综合了呼吸、捻针等多种操作,从阳引阴,从阴引阳,并结合以生成数的鼻吸口呼或口吸鼻呼的吐纳诱导方法,以达到使患者产生寒热感觉的目的。该方法对后世影响深远,从某种意义上讲为烧山火、透天凉手法的出现奠定了基础。
由于寒热补泻在治疗实热及虚寒证方面的独特效果,该类手法一直在临床上沿用至今。窦默之后,很多医家的著作中均有类似手法的记载,并逐渐被发展成为“烧山火”“透天凉”这两种特殊的复式手法。现代很多临床针灸家均对“烧山火”与“透天凉”等寒热补泻的手法进行过较为深入的研究。由于不同医家的“烧山火”“透天凉”操作各不相同,现代临床使用过程中,很多医家将其进行了简化,其最终目的仍是取凉或取暖,这与窦默的寒热补泻理念是一致的,操作上也更加类似窦默的寒热补泻操作。
(5)迎随补泻之法,承袭《难经》思想:关于迎随补泻,历代医家论述各有不同。多数针灸医家认为《黄帝内经》中所提到的迎随既是用于借代整体补泻,又是一种具体的补泻操作方法。如《灵枢·九针十二原》中“逆而夺之,恶得无虚,追而济之,恶得无实。迎之随之,以意和之,针道毕矣”里的“迎随”不是特指某种补泻针法,而是特指“补泻”而言;而《灵枢·终始》中“阴者主脏,阳者主腑,阳受气于四末,阴受气于五脏,故泻者迎之,补者随之。知迎知随,气可令和”的迎随则是指一种特定的补泻方法。张世贤、李梃等医家根据《难经·七十二难》的论述,认为迎随补泻是指针尖方向与气血运行方向的顺逆而言,针尖与气血运行方向相同为“随”为“补”,相反则为“迎”为“泻”。除此之外,历代医家对迎随的补泻方法还有多种不同认识,如《难经·七十九难》提出“迎而夺之者,泻其子也;随而济之者,补其母也。假令心病,泻手心主俞,是谓迎而夺之者也;补手心主井,是谓随而济之者也”。窦默所采用的迎随补泻之说主要就是依据《难经》这一说法而来,并将其与《难经·七十五难》中的“东方实,西方虚;泻南方,补北方”的理论结合在了一起。其《针经指南·真言补泻手法》中《迎随补泻》一节中提出了“经云:东方实而西方虚,泻南方而补北方,何谓也?此实母泻子之法,非只刺一经而已。假令肝木之病实,泻心火之子,补肾水之母,其肝经自得其平矣。五脏皆仿此而行之”的观点。此观点认为《难经·七十五难》中“泻南补北”的方法实质是利用“实则泻其子,虚则补其母”的五行生克原理实现的,并将其归入了《难经·七十九难》中的“迎随补泻”方法当中。所不同的是《难经·七十九难》中的迎随补泻只是利用同一经脉上的穴位五行相生关系进行的补母泻子,而“泻南补北”法是利用不同脏腑经脉的五行属性的生克关系进行的补母泻子,为此窦默还特别补充了“此实母泻子之法,非只刺一经而已”的解释说明。这是窦默对《难经》的“迎随补泻”进行了进一步的阐释和发挥。
“迎随补泻”是现代针灸临床常用的补泻方法之一。现代多数医家对“迎随补泻”方法认识较为一致,即认为“迎随”是指针尖方向与气血流注方向的关系,即针尖的方向与经脉气血流注的方向相同为“随”为补法,针尖的方向与经脉气血的流注的方向相反为“迎”为泻法。窦默的“迎随补泻”方法,多被归为五行生克补泻法的范畴,在临床中被广泛运用。
(6)主张多法并用,利于临床实际:窦默对针灸的发展贡献颇多,其中一个重要贡献就是归纳了十四种针刺时的手法,此后各个时期的针灸医家所归纳的针刺操作手法均是以此为基础的。窦默所归纳的十四种手法均属于单式手法,其中有的手法偏于补,如“弹法”“扪法”,而有的手法偏于泻,如“摇法”。但窦默在补泻操作之时往往是多种手法综合应用。《针经指南·真言补泻手法》中开篇所介绍的“补法”和“泻法”即是呼吸补泻、开阖补泻及手法补泻的综合运用。从其所处的开篇位置及直接冠以“补法”和“泻法”之名,可以推测这种补泻操作方法应是窦默经常使用的基本补泻法。而后文所列的手指补泻、迎随补泻、生成数法以及与时间相关的补泻因素等均可很自然地与此法叠加配合使用。此外,《针经指南·针经标幽赋》中“循扪弹怒,留吸母而坚长;爪下伸提,疾呼子而嘘短。动退空歇,迎夺右而泻凉;推内进搓,随济左而补暖”等对补泻手法的集中论述,也是以多种方法联合应用的形式出现的。由此可以看出,窦默在实际进行补泻操作时主张多法并用,以取得最佳补泻效果。
从现代的临床补泻操作来看,多种补泻方法的综合应用,有助于提高补泻手法的效率,更容易达到补虚泻实的目的,非常符合临床实际需要,所以绝大多数临床针灸医师都是将两种补泻操作方法并用,其中最常见的是提插与捻转配合使用。但如窦默将呼吸、手法、时间宜忌及迎随等如此多的因素同时使用的并不多见,除非是在“烧山火”“透天凉”等复杂的操作中,才会考虑3种以上的补泻方法。
(7)随病左右所在,提倡患侧补泻:针刺治疗疾病时是双侧取穴还是单侧取穴,自古就有争论。《黄帝内经》中既有,双侧取穴之“阴刺”法,又有单取对侧穴位的“巨刺”“缪刺”法。由于窦默所处时代对此问题是有争议的,这才出现了其弟子提出该问题,窦默解答以释疑。《针经指南·气血问答》记载:“问曰:周身之穴各有两,如补泻时,只刺病所耶?两穴俱刺耶?答曰:不然,随病左右而补泻之,左则左补泻,右则右补泻。”然而窦默对该问题的论述过于简单,没有进行进一步解释,但这一问题又是针刺补泻及治疗操作时难以回避的问题,因此有必要进行更深入的探讨。《针经指南·针经标幽赋》中有“交经缪刺,左有病而右畔取;泻络远针,头有病而脚上针。巨刺与缪刺各异,微针与妙刺相通”的论述,这与“左则左补泻,右则右补泻”看上去是有矛盾的,但如深入分析则不然。“巨刺”“缪刺”之说分别来源于《素问·调经论》和《素问·缪刺论》等章,虽都是左病治右,右病治左,但二者存在本质上的不同。巨刺是说患者症状在左侧,但右脉有异常者,可刺右侧腧穴;缪刺则讲的是疾病流溢于大络,还未入于经者,左注右,右注左,此时患者只有症状,但脉相尚无明显变化,可采取左病刺右,右病刺左的缪刺法。在《针经指南·针经标幽赋》中“交经缪刺,左有病而右畔取”的“病”应指症状而言。因病邪尚未流注入经,因而脉相没有异常变化,所以采用缪刺。《针经指南·气血问答》中的“病”应当是指病已入经,脉相发生异常变化。《黄帝内经》中,诊断是虚是实,虚实所在,决定是补是泻,以及判断补泻操作是否到位的标准都可以根据脉相。因此《针经指南·气血问答》所说的“随病左右而补泻之,左则左补泻,右则右补泻”应是指随病脉在左在右,并以脉相分清虚实,左则左补泻,右则右补泻。
现代临床当中,对于刺左刺右,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就中风一侧肢体瘫痪而言,有主张先刺患侧再刺健侧的,有主张只刺患侧的,亦有少数医家主张只刺健侧。笔者认为针刺治疗应当遵《黄帝内经》之旨,根据患者疾病发展的过程及脉相与证的关系灵活取穴,不可执一而废本,综观窦默的相关论述,亦是此理。
针刺补泻操作是针灸调气的重要手段之一,也是针刺治疗的重要组成部分,历代医家都非常重视对补泻方法的研究和使用。窦默作为金元时期最为著名的针灸家,他的针刺补泻理念和针刺补泻操作方法对后世影响巨大,促进了后世针刺补泻手法的发展,直到现在窦默的很多用之有效的针刺理念和补泻方法仍然广泛地应用于针灸临床当中。当代著名针灸家张缙教授认为窦默的《针经指南》是我国针刺手法发展的第二次高峰的代表之一,并将窦默称为“针刺手法学派的至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