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运行之美
《庄子》不把天地看成死物,而是看成活物。天地不仅是物质的,有形象,而且也是精神的,有灵魂。它的灵魂就是道。天地在道的统治下不断地运行着,在运行中创造着世界:万物方生方死,方出方入,充满活力。这个过程还创造着美:五彩缤纷,光怪陆离,气势磅礴……这是宇宙间最为伟大的美,最为神奇的美,既是人类社会美的本源,又是人类社会美的范本。
(一) 美在自性
从本质上来说,天地之美是一种纯粹的自然之美,其所生,根于自性,其所功,全为自用。它完全是一种以“自”字打头的自性之美,自适之美。
人用自身的审美标准来看这种美,往往得出错误的结论。在《骈拇》中,庄子说:“凫胫虽短,续之则忧,鹤胫虽长,断之则悲。” (15)
自然之美完全不依赖人,人对于自然美的评价与自然美无关。
不要说自然美不依赖人,就是自然物之间也不存在高低美丑的评价。在《秋水》中,庄子说了这样一个故事:
夔怜蚿,蚿怜蛇,蛇怜风,风怜目,目怜心。
夔谓蚿曰:“吾以一足趻踔而不行,予无如矣。今子之使万足,独奈何?”
蚿曰:“不然。子不见夫唾者乎?喷则大者如珠,小者如雾,杂而下者不可胜数也。今予动吾天机,而不知其所以然。”
蚿谓蛇曰:“吾以众足行,而不及子之无足,何也?”
蛇曰:“夫天机之所动,何可易邪?吾安用足哉!”
蛇谓风曰:“予动吾脊胁而行,则有似也。今子蓬蓬然起于北海,蓬蓬然入于南海,而似无有,何也?”
风曰:“然,予蓬蓬然起于北海,而入于南海也,然而指我则胜我,我亦胜我。虽然,夫折大木,蜚大屋者,唯我能也。故以众小不胜为大胜也。为大胜者,唯圣人能之。” (16)
故事中的夔、蚿、蛇、风均各有自己的本领,实际上也就是各具有自己的美。夔用一只足走路,蚿用一万只足走路,蛇根本不用足走路,似是一个比一个厉害,然而风,“蓬蓬然起于北海,蓬蓬然入于南海,而似无有”,不是更神吗?可是,风说,虽然我蓬蓬然起于北海入于南海,然而人们用一根指头就可胜我,用脚踢我也能胜我。只是吹折大树,掀翻大屋这样的事,唯有我能。这样说来,风也不是本领最大的。可以说在自然界没有谁本领最大,谁都有自己的强项,也有自己的弱项。大未必能胜小,小未必不可胜大。所有这些均是由其“性”决定的,性为自性即自然性。各自然物,其强在性,其弱亦在性。与之相应,天下万物其美在性,其丑亦在性,各美其美,亦各丑其丑,美美与共,也丑丑与共。
(二) 美在常然
在《天道》中,有一段老聃的话:
天地固有常矣,日月固有明矣,星辰固有列矣,禽兽固有群矣,树木固有立矣。 (17)
另,《知北游》云:“阴阳四时运行,各得其序。” (18) 《骈拇》云:“天下有常然。常然者,曲者不以钩,直者不以绳,圆者不以规,方者不以矩,附离不以胶漆,约束不以纆索。” (19) “常然”就是常规,常规必然体现为有序。
“常然”“有序”是天地运行本质性的特征。正是这种本质性的特征,才让天地有可能成为人的环境,让人的生存、生活成为可能。从科学的角度认识,天地的“常然”“有序”是真;从美学的角度认识,天地的“常然”“有序”是美。
(三) 美在理性
天地的有序、常然中存在着一种道理,既然是道理,就有因果逻辑存在,既然有因果关系存在,这世界就是可知的。《庄子》肯定自然理性的存在,将之名为“道”。对于道具体是什么,《庄子》虽然没有作过全面的阐述,但是,至少它提出有一种相生相克的关系存在。根据这种关系,我们可以解释天地事物的生灭。人也可以依据这种道理,恰当地处理自己在世界上的行动。《则阳》中有这样一段文字:
少知曰:“四方之内,六合之里,万物之所生恶起?”大公调曰:“阴阳相照,相盖相治,四时相代,相生相杀。欲恶去就,于是桥起。雌雄片合,于是庸有。安危相易,祸福相生,缓急相摩,聚散以成。此名实之可纪,精微之可志也。随序之相理,桥运之相使,穷则反,终则始,此物之所有。言之所尽,知之所至,极物而已……” (20)
从这段文字可以明显看出,《庄子》受到《老子》的影响,全面地接受了《老子》的自然辩证法思想,而且有所拓展。虽然这“相生相杀”全面地体现在自然界之中,但人的感性认识总是有限的,人只能看到一桩桩的相生相杀的事实。比如《庄子》说过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故事,这种具体的事实诚然具有一定的魅力,能够让人感受到美,但是,当感性的认识上升到理性的高度,在理性的世界中,展开全场景的、无边际的万物“相生相杀”的画面,那所获得的审美快乐又如何呢?那可以说是无比美妙的。只有天地才拥有这种无比美妙的美,因为只有天地才是无限的。
(四) 美在无言
《庄子》将人的认识区分为物与道两个层面,物是感性的、具体的、有限的,可概括为“实”;道是理性的、抽象的、无限的,可概括为“虚”。“实”是可以用言语来说的,而“虚”则是言语无法表达的。《则阳》中谈到人们对天地的认识时说:“鸡鸣狗吠,是人之所知,虽有大知,不能以言读其所化,又不能以意测其所将为。” (21) 意思是,像鸡鸣狗吠这样的事实,人们凭感性就可以得知,也可以用言语表达出来,但是鸡为什么会鸣,狗为什么吠?这背后的“自化”即它的奥妙,即使是大智者也不能用语言表达清楚,这鸡狗的心态是什么,它们鸣了吠了后还会有什么动作,也不能预测。这言实在是有限的,它只能达于物,而不能达于理。那么,理又如何得知呢?那只能靠心去悟。
天地之美虽然也美在物,但更美在道,物之美可以用言语去表述,它是有言之美,但道之美不可以用言语去表述,它是一种无言之美。天地之美的伟大之处,不在其物,而在其道,所以“天地有大美而不言”。
关于言与物、言与道的关系,《则阳》还有一句话值得注意:
言而足,则终日言而尽道;言而不足,则终日而尽物。道物之极,言默不足以载;非言非默,议有所极。 (22)
这话耐人寻味。它的意思是,如果这言能够将道说清楚的话,那就整天言道好了;如果这言不足以说清楚道,那就整天去说物好了。话说到这里,它似是对言的作用有所保留,没有否定。不过,它最后说,道也好,物也好,它们的极处,即使是沉默也不足以表达,何况是言?既不言说,也不沉默,这才是议论的极致。这既不言说也不沉默,是什么呢?庄子在这里没有明说,但意思是清楚的,那就是心。只有心才能把握道,把握天地之美。
(五) 美在无限
天地之美是无限的,原因是天地是无限的。《逍遥游》中,“汤问棘曰:‘上下四方有极乎?’棘曰:‘无极之外,复无极也。’” (23) 既然天地是无限的,天地之美当然也是无限的。《秋水》中有段文字:
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辨牛马。于是焉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为尽在己。顺流而东行,至于北海,东面而视,不见水端。于是焉河伯始旋其面目,望洋向若而叹曰:“野语有之曰:‘闻道百以为莫己若者。’我之谓也。” (24)
河伯是很可爱的,他原以为“天下之美为尽在己”,但当他顺流东下到达北海,发现这北海无边无际、风光万千时,立马意识到自己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