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我者其天乎”:道德意义的生态之天

三、 “知我者其天乎”:道德意义的生态之天

在殷商走向没落之后,继起的周王朝意识到,祭祀崇拜并非一个王朝能否得到上天庇佑的充要条件,天与人之间的关联在于“德”。如周公告诫夏殷各族的首领时,认为夏、商的灭亡在于背弃天命,犯下罪过。“诰告尔多方,非天庸释有夏,非天庸释有殷。乃惟尔辟以尔多方,大淫图天之命,屑有辞……天惟降时丧。” (46) 反之,周人之所以能够取而代之,是因为顺从民意、能用民德、善待神天,“惟我周王灵承于旅,克堪用德,惟典神天。天惟式教我用休,简畀殷命,尹尔多方” (47) 。又如周人在解释自己为何受天眷顾时,说:“惟乃丕显考文王,克明德慎罚……惟时怙冒闻于上帝,帝休。天乃大命文王殪戎殷,诞受厥命越厥邦厥民。” (48) 意思是说,上帝之所以青睐文王,乃至让他去灭掉殷人,在于文王能够“明德慎罚”。周人对天人之间的关系,还作了非常明确的总结,如“皇天无亲,惟德是辅” (49) ,在天眼中,德行是得到庇佑的前提;又如“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 (50) ,天的视听来自广大民众的视听,天的意图不难揣摩,引领民众走上康庄大道,就是对上天最好的交代。

孔子对于天的观点,基本延续了周人的这种看法。商人特别重视祭祀,但孔子在祭祀的礼仪和内心的向善之间,更看重后者。如子曰:“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 (51) 周人注重以德配天,孔子是非常认同的,他称赞舜治理天下时,说:“无为而治者其舜也与!夫何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 (52) 舜的伟大,在于自己的端庄恭敬,也就是美德。孔子还明确地指出:“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 (53) 德行是治理国家的根本,德治是孔子心目中的理想政治。而对于个人而言,德行既是安身立命之本,也是通达天道的必由之路。他说:“君子之于天下也,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 (54) 意思是说,君子于天下立身处世,要完全与道义并肩而行。遵循道义,就是遵循天。

有了这种对道义之天的坚信,孔子的精神家园就有了强有力的保障。这种由上天带来的家园感、安定感,尤其明显地表现在孔子颠沛流离之时。在《论语》中,孔子有两次遭遇危险,一次是匡人误以为孔子是阳虎,而将孔子及其弟子重重包围。面对如此危情,孔子却很达观:“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 (55) 意思是说,上天如果不打算废弃文化,那么匡人又能对我怎么样呢?言下之意是,孔子坚信,自己身上肩负着上天给予的文化传承的使命,自己在没有完成这一使命之前,绝不会有性命之忧。

另一次则是在宋国时,司马桓魋欲加害于孔子。弟子们跟孔子说:我们要加快步伐离开宋国。而孔子回答道:“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 (56) 意思是说,上天赋予我这样的品德,那桓魋又能对我怎么样呢?即便桓魋杀掉了孔子,那也只不过是夺取了他的性命,其承天之德却无所损伤。在此,孔子同样坚信上天会眷顾自己,自己不会有祸患。天赐予孔子无穷的勇气与力量。

而后困于陈蔡之间时,子路非常不高兴,问道:君子也有走投无路的时候吗?孔子说:“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 (57) 君子的确会遭遇困窘之境,但“穷”并非对君子的否定,只要继续自己的坚持和操守,君子仍然是君子;小人则是因“穷”惴惴不安,不惜胡作非为,蝇营狗苟,为了摆脱“穷”,无所不用其极。君子小人之别,就在于内心的那份执着和坚持。君子之所以如此坚定不移,仍然是因为孔子相信,世俗遭遇的困窘潦倒和上天赋予的神圣价值是不可同日而语的。在世俗之中,无法推行自己的主张,无法一展宏图,但只要所作所为符合天道,那么就可以在天的怀抱里获取安慰。虽然周游列国,“累累若丧家之狗”,仿佛流离失所,无家可归,但孔子心里清楚,天懂得他的情怀,“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 (58) 天是他真正的家园和归宿。实际上,何止是孔子呢?每一个在世上郁郁不得志的人,都需要天作为自己的精神家园,来超越世俗功利的价值,提撕生命,开解人生,消解那无家可归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