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地之杂

一、 天地之杂

天地,作为实体性的概念,指自然界。那么,天地是一个什么样子呢?

《文言传》云:

夫玄黄者,天地之杂也,天玄而地黄。 (6)

这句话的关键词是“杂”。杂,是《周易》对天地性质的第一个重要认识。

杂,在这段文字中首先是指天地颜色不同:天玄而地黄。玄,黑色。《周易》为什么将天之色定为黑色呢?白天不是白色吗?其实,白天也不是白,而是明亮,因为明亮而让人能看到多种颜色。为什么不将天的颜色定为白色呢?也许在《周易》看来,白天的白是太阳造成的,不是天的本色。那么,天的本色是黑色的吗?很可能《周易》就是这样认为的。它这样认为,有两大意义:一是凸显太阳的伟大,是太阳给了大地以明亮,给了各物以色彩。二是突出天的深邃、浩渺、无限。老子论道,说道“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7) 。玄,本义为黑,引申为深;由视觉上的黑而深,拓展到思想上的深而奥;由奥再导出妙。如此认定天的形象,让人产生对天的敬畏感,包含有丰富的人文内涵。地为黄色,坤卦六五爻云“黄裳元吉” (8) ,将大地比喻成一袭美丽的裙裳。在坤卦中,黄色的价值与意义已得到充分的肯定。事实上,在中华民族长达五千年的历史中,黄被赋予的意义是非常多的。中华民族始祖称黄帝,母亲河称黄河,还有金木水火土五行中,土居中央,对应五色为黄色,如此,黄成为众多的色彩中居于中心位置的颜色。中华民族自认为居天地之中,这块地方,为国,称中国;为州,称中州。中华民族的地域自豪、环境自负,均来自此。

由天地颜色之不同,我们可以联想到天地之物也是杂的。杂的提出,反映了《周易》对人类环境的一个重要观点,即承认人类环境中构成元素的多样性。这种承认凸显出人类自我意识的广度与深度:原来这与人相对的世界是如此地不简单,人与世界的关系,是极为丰富的,人要处理的矛盾远不止一种。可以说,有多少种物就有多少种关系。人类的科学研究就从承认世界的多样性开始。承认多样性,即承认特殊性。人类的认识,总是从特殊到普遍再到特殊,如此反复,在反复中深化,在深化中拓展。人类的科学研究说到底是为了让人类在这个世界上得以更好地生存与发展。

天地之杂中,最重要的是生命之杂。在地球这个人类目前唯一的自然环境中,存在着众多的生命。诸多的生命意味着诸多的关系。人与世界的关系实际是生命关系,诸多的生命造就诸多的生命关系。首先是人的生命与动植物生命之间的关系,其次是人类中诸多生命群体、生命个体之间的关系。除此之外,动植物中存在着诸多的类,类中存在诸多的个体,它们之间也有着诸多的关系,所有这些关系,构成极为复杂的生命网络。这种复杂性可以用“杂”来描述。

杂作为现象是客观的,发现它并不难,重要的是将它作为一个问题提出。《周易》将天地之杂作为一个问题提出,反映出它对世界多样性、生命多样性有着重要的认识。

杂的是世界,并不是思维。杂的世界进入思维,应是清晰的。关于此,《周易》有一句重要的论述:

其称名也,杂而不越。(《系辞下传》) (9)

这句话提出一个重要概念——“名”。名是物的指称。名,既是对物的性质已经形成一定认识的结果,同时也是处理物与物之间关系的基础。而“不越”指不越过、不混淆对事物性质的认识,做到名实相称。名即语词、概念,人对世界的认识包括对环境的认识,是借助语词进行的,语词的准确性在很大程度上保障着思维的严密与清晰。承认天地之杂是重视天地之杂的基础,重视的体现之一是准确地给天地之物命名。中国先秦哲学学派中,名家的兴起应该说与此存在着一定的关系。

关于“杂”,《周易》还有一句重要的言论:

物相杂,故曰文。(《系辞下传》) (10)

“文”是中华民族传统文化中的重要概念,一直在被使用。《周易》关于“文”的论述是文这一概念的起源。

文是怎样产生的呢?通过“物相杂”。这里强调的不是杂,而是“相”。两件以上的事物才可以称杂,它们如果不相互作用、不发生关系,就没有文,只有它们相互作用、发生关系,才产生文。文,是外在形象,但不是原初的形象,而是物与物相杂产生的形象,因而可以说是创造性的形象。文是象,象是美之体,同时也是理之体。理在象中,即理在美中。《周易》重象,象首先是天地之象,天地之象是杂的,杂的天地之象不断地在创造着、翻新着。这创造,这翻新,在于它“相”。中华民族传统文化重“杂”,亦重杂之“相”。这一对天地变化的认识促成一个重要概念——“和”的产生。

《左传·昭公二十年》记齐侯与晏子论和:

公曰:“和与同异乎?”对曰:“异。和如羹焉。水火醯醢盐梅以烹鱼肉,之以薪,宰夫和之,齐之以味,济其不及,以泄其过。君子以平其心。君臣亦然。” (11)

又,《国语·郑语》中亦有一段文字为史伯对郑桓公论和:

夫和实生万物,同则不继。以他平他谓之和,故能丰长而物归之;若以同禆同,尽乃弃矣。故先王以土与金木水火杂,以成百物,是以和五味以调口,刚四支以卫体,和六律以聪耳,正七体以役心,平八索以成人,建九纪以立纯德,合十数以成百体。 (12)

以上两段文字,都强调一个观点:相杂成和,和而生。晏子说的羹是多种食材在水火的作用下做成的,相对于杂,它是和;相对于原食物,它是生。同样,史伯说的百物也是土与金木水火等诸多事物相杂而和的产物,它亦为生。

关于文,《周易》还有一段重要文字:

参伍以变,错综其数,通其变,遂成天地之文;极其数,遂定天下之象。非天下之至变,其孰能与于此?(《系辞上传》) (13)

这段文字是对天地的赞歌。天地有文,意味着天地有美,天地之文为“天下之至文”,意味着天地之文是天下之至美。至文因何而来?《系辞上传》用了八个字:“参伍以变,错综其数”。正是如此复杂而又灵动的“参伍以变,错综其数”,才产生了这天下之至文。众所周知,自然至美中,生命即为至美之一,真说得上是“参伍以变,错综其数”!多少科学家多少年来一直试图揭开生命的奥妙,可至今仍然是一团迷雾。探索自然奥妙好比翻山,好不容易翻过了一座大山,发现前面还有更高的山,真可谓“一山更比一山高”。对于人类来说,自然的奥妙是永远不可能被彻底揭开的,这就是自然界——天地的伟大之处、神圣之处。尊重天地、崇拜天地、效法天地,是人类的宿命,也是人类的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