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获罪于天,无所祷也”:宗教意味的生态之天
生态之天,除了有外在的、感性的、自然的形态,诸如山川河流、花草树木等带给人们美感,还有内在的、理性的形态,它在更深层处不但给予人们在行动上以道德的力量和约束,而且开阔人们的胸次眼界,使人可以暂时超脱现实世界的苦恼和束缚。在此意义上,生态之天是人的精神家园,是家园感的重要源泉。
在殷商时代,人们就已经有了关于上、帝、天、天帝的看法。比较清楚的表现就是人们卜求天启,意图通过占卜的方式与天进行沟通,并认为卜辞就是天的旨意,是不可违抗的。比如盘庚在迁都时,有人对迁都一举怀疑抵制,他的回应就是“非敢违卜”,不可违逆占卜的结果,否则“自上其罚汝” (34) ,老天爷就会降下罪来。这说明,在殷商时代,人们认为天是有意志的,并能够根据人们的行为进行赏罚;而对于“天”,人们要用各种祭祀的手段来崇奉,尽可能取悦天,以求得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作为殷人的后裔,孔子处在春秋后期,他对殷商文化中关于天的宗教性的部分是有所继承的。在《论语》中,孔子曾多次谈到天是有意志的、有情感的,需要通过一定的仪式来祈祷和沟通。如王孙贾问曰:“与其媚于奥,宁媚于灶。何谓也?”子曰:“不然,获罪于天,无所祷也。” (35) 关于这话中的奥与灶,有许多不同的理解。按杨伯峻先生的看法,“与其媚于奥,不如媚如灶”疑为当时的俗语。奥与灶都是神,一在房屋之奥处,一依附在灶上。两神中谁更重要?卫国的大臣王孙贾说是灶。王孙贾此话的含义是什么,现在不得而知了。这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孔子说的“获罪于天,无所祷也”。意思是,得罪哪尊神不重要,得罪了天,可不得了,向哪尊神祈祷都没有用。这里所说的“祷”,意味着孔子把天当作至上的神明和主宰而加以崇拜,具有明显的宗教意味。又如“子见南子,子路不说。夫子矢之曰:‘予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 (36) 这里的“天厌之”,很明确地说明孔子认为天是具有情感的,而且这种情感与人世间的道德行为相关。
虽然宗教性的天是有情感、有意志的,但天的善与恶,与常人眼中的善与恶并不相同。我们以为的恶,也许在更大格局的天地自然看来,恰好是一种善。譬如,一般人看到动物生病,就忍不住去救。但美国伦理学家罗尔斯顿说,美国黄石公园的大角羊因患结膜炎而眼瞎,其中有一半死去。如果出于同情救活这些瞎羊,让它们繁殖后代,那就会造成这个物种的衰退。 (37) 所以,人与天在是非善恶的观念上势必存在抵牾。以人心揣度天意,必然时而相应,时而相悖。
这种似有似无、若存若亡的天人交会,既会带给人们一种亲切感与满足感,又会让人们产生一种紧张感和恐惧感。由此,我们不难理解孔子对于天的复杂情感。尤其是在束手无策之时,孔子会感叹天的无情和疏离,惋惜世事变迁无常。如《论语》载:“伯牛有疾,子问之,自牖执其手,曰:‘亡之,命矣夫!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斯人也而有斯疾也!’” (38) 在伯牛染上重病,将要离开人世之际,孔子无可奈何,只好感叹伯牛的离去是命中注定,天意使然。
又如《论语》载:“公伯寮愬子路于季孙。子服景伯以告,曰:‘夫子固有惑志于公伯寮,吾力犹能肆诸市朝。’子曰:‘道之将行也与,命也;道之将废也与,命也。公伯寮其如命何!’” (39) 在这段话里,孔子认为,政治理想的实现,是天命使然;政治理想的幻灭,也是天命使然。至于公伯寮,他又如何能够左右天命呢?也就是说,天命的力量远非个人之力所能及,看起来是公伯寮从中作梗,左右他人的命运,实际上只是天命假借公伯寮之手罢了。
又如“迅雷风烈必变” (40) ,遇到狂风急雷这种异常的气候,孔子的态度是改变容色,确切地说,如果当时是轻松愉悦的,则马上变得庄重肃穆,以示对天的尊重。当然这种尊重,一方面是对物质层面的自然之力的敬畏,孔子说:“山川之神足以纲纪天下。” (41) 韦昭曰:“足以纲纪天下,谓名山大川能兴云致雨以利天下也。” (42) 这种神力实际上是云行雨施的自然之力;另一方面则是对精神层面的宗教性的天的敬畏。
孔子承认天的残酷和无情,他自己有时也感叹命运多舛,他说:“美哉水,洋洋夫!丘之不济此,命也夫!” (43) 因此,对于这种偏于宗教性,且在人力可控之外的天,孔子感叹道:“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 (44) 身为君子,首先是要对天命心存敬畏的。时至今日,虽然我们已经在自然科学上有了很大的进步,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戡天役物”,但实际上更应该对自然环境心存敬畏,因为科学的巨大进步,既意味着我们知识的范围越来越大,同样也意味着我们不可知的领域越来越广;既意味着我们改造自然的能力越来越强,同样也意味着我们破坏自然、自酿苦果的风险越来越大。尤其近代科学的风潮将自然“祛魅”,固然是让人们以更开放的心态去探索自然的奥秘,但是“可以毫不夸张地说,现代人越来越摆脱了自然的烙印,变得越来越不自然。然而,从本质上看,忘却了对自然的敬畏极大地伤害了自然,也为文明的发展留下了巨大的隐患”,反之,“只有坚持敬畏自然,人们才能在面对自然时,更加谨慎地做出选择,有所为有所不为,从而真正在维持地球生命支持系统的稳定发展的基础上,实现人和整个生态系统共同的可持续发展”。 (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