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的性质

第一节 天地的性质

与《易经》等先秦古籍一样,《列子》也以“天地”作为宇宙的本体、作为与人相对的环境。

那么,在列子看来,天地是什么呢?

第一,天地为物。

《天瑞篇》云:

天,积气耳,亡处亡气……日月星辰,亦积气中之有光耀者……地积块耳,充塞四虚,亡处亡块……虹蜺也,云雾也,风雨也,四时也,此积气之成乎天者也。山岳也,河海也,金石也,火木也,此积形之成乎地者也……夫天地,空中之一细物,有中之最巨者。 (5)

这段话有三个要点:其一,天地是物质的,天空有日月星辰、风雨云雾,地上有山岳河海、金石火木。这就是我们的环境——自然环境。其二,天上、地上的各种物,分别是积气与积块而成的。气与块均是物质,相当于构成天地的原料。气为一,以一气造就天上多物;同样,块为一,以一块造就地上多物。中国古代关于天地的构成,多持一元说,认为天与地均由气构成,列子则主二元说,认为气与块分别是构成天与地的原料。其三,天地只是“空中一细物”。天地在这里指人生活的环境,当时人还不知道地球是宇宙中的一颗星球,列子这一说法非常接近现代的认识,难能可贵。

第二,天地生成。

这由气与地构成的天地,它的生成过程是怎样的呢?列子说:

昔者圣人因阴阳以统天地。夫有形者生于无形,则天地安从生?故曰:有太易,有太初,有太始,有太素。太易者,未见气也;太初者,气之始也;太始者,形之始也;太素者,质之始也。气形质具而未相离,故曰浑沦。浑沦者,言万物相浑沦而未相离也。(《天瑞篇》) (6)

列子承《易经》的观点,说“因阴阳以统天地”。按《易经》的看法,阴阳既是宇宙的两种基本构成元素,也是构成天地的两种由冲突而实现统一的合力。列子在天地生成问题上,其新的贡献是四“太”说。四“太”即“太易”“太初”“太始”“太素”,它们为天地生成前的四个阶段。这里最重要的是太易。太易,“未见气也”,这未见气的世界是怎样的呢?是有还是无?列子没有作出明确的说明,这是有意的,显示出列子对于老子的天地生于无的怀疑。太易之后的太初才是气的开始,有气就有形,应该说太始才是天地真正的开始。列子的精审在于他不将形与物等同起来,形是物质,但不是物体,物质只是物体的原料。好像泥土,它是一种物质,可以成为诸多的物体:它可以用来种地,成为庄稼的营养供应源;它可以用来盖房,成为院墙的支撑体;它也可以用来做雕塑,做成各种不同的艺术造型。这物体的开始,列子将它命名为太素。列子说“气形质具”,这三者具,标志着天地中各种物体生成,天地间各种物体生成,天地也就生成了。

第三,天地无全功。

天地是一个整体,这一整体之所以具有活力,是因为构成这一整体的各种物体各有其功能。所有这些功能互相配合,于是,天地运行有序,正是因为有序,故而有功。用今天的话来说,这是一个精妙无比的生态系统。

子列子曰:“天地无全功,圣人无全能,万物无全用。故天职生覆,地职形载,圣职教化,物职所宜。然则天有所短,地有所长,圣有所否,物有所通。何则?生覆者不能形载,形载者不能教化,教化者不能违所宜,宜定者不出所位。故天地之道,非阴则阳;圣人之教,非仁则义;万物之宜,非柔则刚;此皆随所宜而不能出所位者也。”(《天瑞篇》) (7)

“天地无全功”的提法是一个重要的创造。《易经》《老子》《庄子》中充斥着对天地的至高无上的赞美:天地全能,天地全功。而列子精审地区分天地不同的功能,杜绝不着边际的赞美,显示出难能可贵的理性态度。这段文字提出万物“随所宜而不能出所位”的重要观点,其要点有二:一是“宜”,一是“位”,均是对物性质、功能的科学概括。“宜”侧重于物之性,“随所宜”,意谓随顺自然。所谓随顺自然,就自然中的个体来说,是随其物性,就全体自然而言,是随其生态性。“位”侧重于人的态度。物有其性,应有其位,但受自然和社会的因素影响,不能得其位;不得其位,就不能充分显现其性,也就不能很好地发展,完成自己的物性使命。人遇到必须处理的自然物,应该“随所宜而不能出所位”。这样做,于农作物与家畜,可以获得好收成;于其他的自然物,可以让自然循其序而得到健康的发展,维持自然的本然状态。

《列子》将天地之道归结为阴阳之道,这阴阳之道落实到事物上,则不是刚就是柔。于是,这天地之道的运行,充满着具有辩证意义的两两相对的矛盾运动:

能阴能阳,能柔能刚,能短能长,能员能方,能生能死,能暑能凉,能浮能沉,能宫能商,能出能没,能玄能黄,能甘能苦,能羶能香。无知也,无能也,而无不知也,而无不能也。(《天瑞篇》) (8)

《列子》将两两相对事物的运动用“能”来概括,这“能”既体现出对立事物作用的规律性,又体现出这作用的可然性、灵动性。因为出自本性,这种作用似是“无知”“无能”,然而也正是因为出自本性,这种作用也“无不知”“无不能”。

在论述这个问题时,列子特别提到如何处理使者与被使者的关系。他说:

故有生者,有生生者;有形者,有形形者;有声者,有声声者;有色者,有色色者;有味者,有味味者。生之所生者死矣,而生生者未尝终;形之所形者实矣,而形形者未尝有;声之所声者闻矣,而声声者未尝发;色之所色者彰矣,而色色者未尝显;味之所味者尝矣,而味味者未尝呈:皆无为之职也。(《天瑞篇》) (9)

生者是被使者,生生者是使者。是生生者产生了生者。同样的关系体现于形者与形形者、声者与声声者、色者与色色者,味者与味味者等。

值得我们注意的是,被使者也许只有一个,而使者可能不止一个。拿生者与生生者的关系来说,在某一个以某物为中心或者说为基点的生态系统内,“生生者”是一个复杂、庞大、精密的体系,这个体系不仅指向体系中的被生者,而且通向体系之外,与别的体系发生关系,从而构成一个更为复杂、庞大、精密的体系。列子强调这个体系中的各种事物全是任“无为之职”即自然之职,尽无为之功。无为之功不是没有功,而是物在尽自己的本性,完成自己该做、应做、必须做的事情,全然没有另外的目的。

第四,天地的“坏”与“不坏”。

杞国有人担心天地崩坠伤及人的生命。列子先是托言长庐子,继是自己出马,对此问题作出回答。

长庐子闻而笑之曰:“……忧其坏者,诚为大远;言其不坏者,亦为未是。天地不得不坏,则会归于坏。遇其坏时,奚为不忧哉?”子列子闻而笑曰:“言天地坏者亦谬,言天地不坏者亦谬。坏与不坏,吾所不能知也。”(《天瑞篇》) (10)

长庐子说:“担心天地会坏,实在是忧虑得太远了;而说它一定不坏,也未必是。如果天地不得不坏,那它肯定会坏,既如此,忧有什么用呢?”列子也闻而笑之曰:“说天地会坏,不妥;说天地不会坏也不妥。坏与不坏,我不知道。”对于天地坏与不坏的问题,作出这样的回答,不是不负责,而是真负责,因为天地“难终终穷,此固然矣;难测难识,此固然矣” (11)

第五,天地终始问题。

天地终始问题,同天地坏与不坏的问题不是一回事。坏与不坏是对人而言的,而终始是天地存在与不存在的问题。列子说:

形,必终者也;天地终乎?与我偕终。终进乎?不知也。道终乎本无始,进乎本不久。有生则复于不生,有形则复于无形。不生者,非本不生者也;无形者,非本无形者也。生者,理之必终者也。终者不得不终,亦如生者之不得不生。而欲恒其生,画其终,惑于数也。(《天瑞篇》) (12)

这段文章其实说了三个问题:一是天地的终与尽的问题,二是道的终与尽的问题,三是生与不生、形与无形的相互重复问题。

列子说“天地终乎?与我偕终”,似是说人终天地终,其实不是,因为后面还有一句话:“终进乎?不知也。”“进”,张湛注曰“进当为尽” (13) 。列子对于天地是否会有尽,取“不知”的态度。至于“道”,列子没有把它等同于天地,因为“道终乎本无始,进乎本不久”,意思是道无始故无终,无尽故无有。“久”,王叔岷注曰“久当为有” (14) 。然而对于生与不生、有形与无形,他则认为是存在着“复”,即“有生则复于不生,有形则复于无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