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环境之美
自然的美,宫室的美,如何实现呢?孟子也给了许多可供参考的观点。
正如前文所言,自然首先并不是作为审美的对象出现在人们面前,相反,人与自然往往处在对立之中。自然要呈现出美,“一部分来自形式,另一部分也许还是主要部分则来自它的实际功利价值的转化。这两者是统一的” (24) 。因此,让自然成为审美的对象,主要要靠人类的经营筹划。孟子主张:
第一,要具备改造自然的生产力水平。
孟子说:“后稷教民稼穑,树艺五谷,五谷熟而民人育。” (25) 老百姓要存活下来,除了抵御自然灾害,还要掌握耕种技术,能够生产出五谷。而在生产的过程中,孟子注意到社会分工十分必要,如果人与人之间各自为政,即便是掌握了生产技术,也无法满足自身的需求。他说:“且一人之身,而百工之所为备。如必子为而后用之,是率天下而路也。” (26) 一个人要满足自己的需要,就需要耗费上百种的工艺。如果什么事情都亲力亲为,那么将率领天下人都疲于奔命了。对于改造自然,孟子还认为,人们要尊重自然的客观性,主动地顺应自然,这样就能事半功倍。他说:“禹之行水也,行其所无事也。如智者亦行其所无事,则智亦大矣。天之高也,星辰之远也,苟求其故,千岁之日至,可坐而致也。” (27) 大禹让水运行,是顺其自然,好像没做任何事一样。如果有智慧的人也能顺其自然,那么这种智慧是大智慧。天那么高,星辰那么遥远,如果按自然规律推算,那么就算是一千年以后的冬至,也可以推算出来。自然界的背后是有规律可循的,人们如果充分地认识规律,改造自然的时候就会得心应手。
第二,要尊重和善待自然。
孟子曰:“牛山之木尝美矣,以其郊于大国也,斧斤伐之,可以为美乎?是其日夜之所息,雨露之所润,非无萌蘖之生焉,牛羊又从而牧之,是以若彼濯濯也。人见其濯濯也,以为未尝有材焉,此岂山之性也哉?” (28) 孟子认为,牛山上的树木以前是美的,而后来人们对它不断地进行砍伐和放牧,最后导致牛山成为光秃秃的荒山。在这里,孟子对于自然生态之美有一个非常有意义的解读。那就是孟子为什么认为牛山上的树木以前是美的呢?或者说,为什么牛山之木变得不美了?从引文可以看到,美和不美,在于牛山之木的生态状况。牛山之木的原始状态是在晚间生长,雨露滋养,新芽发出,充满了生命力。这种极具生命力的状态,孟子把它看作“美”。由此可见,孟子对自然美的认识是非常深刻的。自然美,美在生态,美在生命。如果人们对牛山之木不过度地砍伐和放牧,那么牛山之木既能够成为可供人们利用的物质财富,又能保持着自身旺盛的生命力。这种状态不仅是美的,而且是善的。孟子还说:“故苟得其养,无物不长,苟失其养,无物不消。” (29) 告诉我们,人不能只向自然界索取,而应该懂得去滋养、养护自然。如果人们懂得了滋养,那么万物都可以生长;如果不懂得滋养,万物都会消亡。自然界在滋养着我们,我们应该回馈自然、滋养自然,这样生命才能流转不息,整个世界才能生机盎然。而这样的世界,无疑是美的。那么,具体而言,我们应该如何处理与自然之间的关系,从而让其具有生命力,呈现出“美”呢?
孟子认为,对于自然界,人不可能不索取。完全不依赖自然,人就无法存在。一个没有人存在的世界,也就失去了理解和评价自然的可能,自然也就无所谓美与不美。这正如王阳明所言:“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 (30) 花的存在和花的明亮并非一回事。花的存在是事实判断,是纯粹的物质世界;花的明亮是价值判断,是主观的意义世界。没有人,花固然可以继续存在,但花的明亮失去了意义。因此,自然美不可脱离人的存在,自然美需要人的存在。当然,人的存在更需要自然。孟子说:“民之为道也,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 (31) 恒产就是一定的产业、收入,这主要来自改造自然。孟子还说:“夫仁政,必自经界始。” (32) 经界就是田界。这说明人要生活下去,要择善固执,就不能不依赖自然。
既然如此,那么如何对自然界索取呢?孟子认为,索取自然资源时,要尊重自然界的生长规律,符合万物的生长周期。“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数罟不入洿池,鱼鳖不可胜食也。斧斤以时入山林,材木不可胜用也。谷与鱼鳖不可胜食,材木不可胜用,是使民养生丧死无憾也。” (33) 孟子说,不要耽误老百姓耕种收获的时节,不要用细密的渔网捕鱼,砍伐树木要在一定的时节,做到这样,既可以保证生活物质的丰富,又不会让自然界因为人们的索取而走向枯竭。
而对于动物,孟子的看法也值得注意。齐宣王看到牛被拉去衅钟时浑身战栗发抖的样子,生出怜悯之心,于是“以羊易牛”。对于齐宣王的举动,孟子解释道:“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 (34) 君子虽然关爱自己的生命,但也关爱动物的生命,不愿意见到动物的无故死亡,也不忍心听到动物的哀嚎。但需要指出的是,“君子远庖厨”不等于“君子废庖厨”。之所以是“远”,而不是“废”,是因为君子有恻隐之心,这种同情心是人性善的基础。如果不对其加以保存和扩充,人就会失去人性,变得无异于禽兽。孟子说:“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 (35) 这所存的就是恻隐之心。因此,君子需要远庖厨,需要对动物抱有同情,但孟子并不主张因为同情动物就废除肉食。
孟子之所以如此主张,是因为:第一,肉食在当时并不是常见之物。孟子所处的时代,肉食并不像现代社会这样普及。孟子说:“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 (36) 七十岁以上可以吃到肉是社会安定富足的表现。如果处于乱世,那么老百姓就是“老弱转乎沟壑”,年老体弱的便弃尸山沟。因此,能够吃到肉食,是比较稀少的情况。既然如此,自然谈不上忧心动物走向灭绝的情况。
第二,动物不可一概而论。动物可以分为对人有危害的和没有危害的。有危害的,需要驱散;无危害的,可以同情。孟子说:“周公兼夷狄,驱猛兽而百姓宁。” (37) 可见猛兽与百姓处在对立状态,只有驱走猛兽,才能让百姓安宁。在这种情况下,谈不上对动物要有同情心。相反,如果能够对抗猛兽,还会被世人大加赞赏。因此,孟子说:“晋人有冯妇者,善博虎……众皆悦之。” (38) 晋人冯妇因为擅长与虎搏斗,所以大家都喜欢他。
第三,人的地位高于动物。“人之有道也,饱食暖衣,逸居而无教,则近于禽兽。圣人有忧之,使契为司徒,教以人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叙,朋友有信。” (39) 在孟子看来,人区别于动物的地方就在于能够接受教化,并将四端之心扩而充之,使道德规范内化为自身的主动性需求。如果四端之心不明,孟子则斥之“非人也”。如果不能尊重五伦之义,那么就会跟孟子所批评的杨朱、墨子一样,“无父无君,是禽兽也” (40) 。
第四,在仁爱的次序上,人具有优先性。孟子在指出齐宣王“见牛不见羊”时,责备他“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与?然则一羽之不举,为不用力焉;舆薪之不见,为不用明焉;百姓之不见保,为不用恩焉。故王之不王,不为也,非不能也” (41) 。从引文可以看出,孟子认为在推恩于禽兽和百姓的次序上,百姓具有优先性。如果君王能够关爱禽兽,而说不能关爱百姓,那么这不是能力上做不到,而是不情愿。孟子还说:“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 (42) 如果达官贵人把动物照顾妥善,而让老百姓饿死野外,那么这就是率领野兽吃人。而反过来,如果率领人来吃野兽,孟子并不反对。因此既要对动物有恻隐之心,又要尊重人的生存。正如陈望衡教授所言:“绝对反对杀生,也伤害了人类。除少数人外,绝大部分人类是不能做到不食动物的。绝对地不杀生,不就剥夺了人类生存的权利吗?因此,我们对于动植物个体生存权利的尊重是有限的。” (43) 孟子说“君子之于物也,爱之而弗仁;于民也,仁之而弗亲。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 (44) ,“食而弗爱,豕交之也。爱而不敬,兽畜之也” (45) 。对于动物,需要有爱,但爱需要分为不同的情况来处理。对自然万物的爱,是最低层次,意味着爱惜;对于民众,是中间层次,意味着仁爱;对于亲人,是最高层次,是亲爱。孟子还认为,对动物的爱应该以满足其生存需要为基础,可以进一步对之宠爱,但绝不能上升到人的高度,用对待人的尊严的方式去对待动物。这些都告诉我们,关爱动物要讲究方法、把握尺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