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情感符号
中国人与自然界的关系到底怎样,《诗经》之前,我们只能依据彩陶及青铜器上的纹饰作一些猜测。大致来说,中国人对于自然的认识,经历了一个从实用到精神、再到实用的过程。河姆渡人用猪与稻穗、半坡人用鱼作陶器上的纹饰,说明他们对于自然的认识是重实用的。庙底沟人、马家窑人在陶器纹饰上侧重表现花、太阳、漩涡、蛙人,商人喜欢在青铜器上铸造饕餮形象,均说明从史前到文明初的漫长时间段中,人们对自然的认识是侧重于精神的。
夏代始,中国进入文明时代,文明时代是以青铜器为标志的,青铜器上也有一些纹饰。在商代,最具代表性的纹饰是饕餮纹,这是一种神秘的动物头部形象,可怖而不可亲。商人在青铜器上铸造上这样的纹饰究竟是为什么,至今也没有人说得清楚。周代的青铜器上,饕餮纹基本上看不到了,凤凰形象出现了,虽然凤凰也是想象的动物形象,但周代青铜器上的凤凰较为写实,它像孔雀,像野雉……
真正又回到实用的时代是周代。周人对于自然界不再抱着盲目崇拜的态度,自然在他们的生活中变得平易而可亲。自然是他们的朋友,是他们的伙伴。最为充分地体现出这种自然观的实证,还是不青铜器上的鸟类图样,而是《诗经》中对于自然风物的描写。
《诗经》中的自然风物,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它们是平易的、可亲的。人们对于这些自然风物不再恐惧,不再崇拜,而是将自己的情感赋予它们,将它们视为自己的朋友。认为自然风物的生命与人的生命相似、相关,是《诗经》的重要特点之一。
《关雎》开篇云: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1)
这是在说,一对雌雄水鸟在河洲上鸣叫,一唱一和,这是在求爱。这种情况与人类社会男女恋爱相似。一般来说,在动物世界是雄性向雌性求爱;同样,在人类社会,是男性向女性求爱。就写诗来说,这种手法名为比兴。以水鸟起兴,也以水鸟作比,表现的是男女相恋。然就环境学的意义来说,它表现了一种自然环境,这种自然环境有两个特点:一、 它与人是亲和的,人在这一环境中没有丝毫的不自在;二、 它的生活与人的生活是相似的。水鸟在恋爱,人也在恋爱。这种相似建立在生命的基础上,水鸟作为动物,它与人都是生命,都有雌雄相分、相交相恋而创造新生命的现象存在。
同样是因为与人的生活相似,自然风物被人赋予了情感,但这种相似显然不同于《关雎》中的水鸟相恋与人相恋。《周南·桃夭》一诗,写桃花与人的关系: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2)
诗中说:桃花,光辉闪耀,开得多么繁盛啊!这是说桃花的美,赞美之情充溢在对桃花的描写之中。显然,这是在借桃花赞美一位待嫁的姑娘,但是,诗人没有明确地作这样的比喻。虽然桃花的灿烂开放与姑娘的妩媚动人是两种不同的美,应该说并不相像,但它们都美,往深处去理解,也都是生命的美。
《关雎》《桃夭》都是将自然的生命来比拟人的生命,前者比的是恋情,后者比的是美丽,自然与人之间存在着共同点。正是这共同点,决定了两者能比,也正是因为能比,才能让人将情感移到自然风物上去。
表面上看,以人的生命为本位来观察自然物的生命,从中找到或明或暗的共同点,从而对自然物赋予情感并感到美,这种立场,似是与史前初民视自然风物没有本质的区别,其实,还是有实质的不同。史前初民视物虽然也持人本位的立场,但因为各个方面的能力没有得到发展,对自然充满着不解与恐惧,所以,除农作物与牲畜之外,所有的自然物对人都存有某种威胁,因而,人与它们的关系是不平等的,通常人是将自然——特别是其中具有特殊威力的自然物视为神的。而在周代的民歌中,已经看不到这种人与自然的关系了。从《关雎》《桃夭》等诗可以看出,人与自然已经在生命性上共享着快乐。
自然生命美的描写对象,在《诗经》中有两类,一类为有机物,包括植物与动物,它们本就是生命;另一类为无机物,这类自然本没有生命,但是,人以有情的眼光来看待它,以不同的方式赋予它生命。这又可以分为两种情况:
第一种情况,认为它也是有生命的。如《行露》:“厌浥行露,岂不夙夜,谓行多露。” (3) 这里说露水,用的词是“厌”,《鲁诗》《韩诗》作“湆”,《说文解字》云:“湆,幽湿也。”然而,用厌而不用湆,应该说含有情感的意味。全句也许可以这样理解:多么讨厌的露水啊,如此地多,如此地浓,让我早上出不了门。联系这首诗的主题——拒婚,我们可以这样理解:这让人讨厌的男子,不间断地骚扰这位姑娘,这位姑娘连早上也出不了门。
第二种情况,它虽然是没有生命的,但它撩起了人的情感,人的情感与它共同组合成一种意境。这意境虽然不是生命物,却具有生命的意味,成为某种具有审美意义的精神世界。如《月出》: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4)
《月出》是一首月下怀人的诗。望着皎洁的月亮,遥思远方,心驰万里,内心既舒缓又纠结。月亮不是生命物,但它撩起了月下这位佼人的情感,成为情感寄托对象。这种描写成为中华民族月亮审美的典范形式,在后代的诗词中屡见不鲜。
以上两种情况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自然美均与人的情感相关。在周人看来,自然美在很大程度上美在情感赋予,是人的情感赋予决定了自然风物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