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者乐水,仁者乐山”:自然美和社会美交融的生态之天

一、 “知者乐水,仁者乐山”:自然美和社会美交融的生态之天

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 (22)

生态之天,最直接的表现就是山水,时至今日,人们一想到天地自然,山水就是首先浮现的意象。山水是典型的自然环境,也是典型的自然美的表现。在孔子看来,知者和仁者看到山水,是心情愉悦、乐在其中的。为什么有一种审美的愉悦呢?不是因为山水是一种可供人类使用的物质资源,蕴藏着大量的财富,而是因为山水和人之间有一种在情感上的关联,或者说,人可以移情于山水,可以在山水之中找到自我情感的确证。当然,这种移情不排斥功利,它本身就是建立在山水是可游可观的基础之上的。洪水滔天,山崩地裂,虽然也是自然环境的自然变化,但很难能带来美感。因此,山水成为人们的审美对象,实际上是预设了环境美学的基本条件之一:安居。在环境之中,安全是基础,它涉及人的生命的保全。 (23)

知者的特点是“动”,也就是与物迁移,应物变化,懂得进退之道,这当然需要智慧。孟子称孔子为“圣之时者”,这个“时”,就是通权达变,灵活机动,即知者的“动”。孔子把道的追寻分为四个境界:“可与共学,未可与适道;可与适道,未可与立;可与立,未可与权。” (24) 即共学、适道、与立、与权,最高的境界就是权。这个权也就是懂得权变,适时而动。

孔子认为,知者的这个特点,水不但具备,而且更为周全。因此,孔子对水有一种特别的情感。《论语》中有记载孔子观水,如:“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25) 这同样是从水的特点中看到人生和世界。《孔子家语》也记载了孔子观东流之水,甚至子贡对老师见大水必观的做法,已经在情绪上有些失控,显得有点不耐烦,他说:“君子所见大水必观焉,何也?”孔子回答说:“以其不息,且遍与诸生而不为也,夫水似乎德;其流也,则卑下,倨拘必循其理,此似义;浩浩乎无屈尽之期,此似道;流行赴百仞之嵠而不惧,此似勇;至量必平之,此似法;盛而不求概,此似正;绰约微达,此似察;发源必东,此似志;以出以入,万物就以化絜,此似善化也。水之德有若此,是故君子见,必观焉。” (26) 意思是说,水不停地奔流,滋润万物却不自居其功,这就像德;水在高下弯曲的地方流动,必定遵循地理,这就像义;水浩浩荡荡,流淌起来,没有穷尽,这就像道;水流向深谷,而无所畏惧,这就像勇;用水来测量,必定是平的,这就像法;水盈满时,不必来刮平,这就像正直端正;水虽然柔弱,但细微之处都可到达,这就像明察;水从发源地出来后,必向东流,这就像志;经水洗过的东西,都干干净净,这就像善于教化。

上面这段话表明,孔子观赏水,不是简单看水的表面,而是将水在不同情况下表现出来的特点,比附于人世间的美德,即“比德”。换句话说,孔子观水,一方面是欣赏作为自然资源的水,感受自然美;另一方面产生了审美联想和审美理解,对水的感受由自然美上升到了社会美,把水作为一种理想化的道德表征。孔子之所以每次见大水必观,表面上是在看自然美,实际上是以水作为自己道德修为的参照,反省对比,亦即“见贤思齐”,从中获取道德力量。

汉代刘向的《说苑》对“仁者乐山”也作出了解释。“夫仁者何以乐山也?”曰:“夫山巃嵷蔂,万民之所观仰。草木生焉,众物立焉,飞禽萃焉,走兽休焉,宝藏殖焉,奇夫息焉,育群物而不倦焉,四方并取而不限焉。出云风,通气于天地之间,国家以成。是仁者所以乐山也。诗曰:‘太山岩岩,鲁侯是瞻。’乐山之谓矣。” (27) 意思是说,高山险峻连绵,万民观赏仰慕。在山上,草木生长,众多生物立足,飞鸟聚集,走兽栖息,宝藏生成,隐士休憩。高山养育万物而不知疲倦,四方的人各取所需从不受限。高山生出风云,使天地大气相通,国家得以构成。

这段话说山和上段说水很类似,不过更偏重于山的生态意义,更强调山是维系生命存在的重要资源,然后把山的这种滋生万物而不取、博爱众生而不恃的特点跟人的道德联系在一起,言下之意就是君子在修身立德,尤其在仁德上,应该效法高山。严格说,山水与仁智并不类似,因为一为物理现象,一为心理现象,可谓风马牛不相及。实际上,这只是一种比喻,或者说,是主体心理的一种寄托。由孔子开启的这一自然审美方式,成为中国自然审美的重要理论——比德说的源头。

类似的这种比德,还有“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雕也” (28) 。这句话表面上看是陈述一个事实,但仔细品味,大有深意。“后雕”,首先说明松柏耐寒,具有其他草木没有的抗击力。其次,引申到人,人之中,有些人意志坚强,或体魄强健,面对困难、打击,经受得起、扛得住,进而能克服困难,战胜困难,取得成功。孔子的目的是肯定、歌颂这样的人。他也曾直白地表达过对这种品格的赞赏,说:“仁者不忧,勇者不惧。” (29) “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 (30) “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也——君子人与?君子人也。” (31)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 (32) 但是,在这里,他不直言之,而是借说松柏来歌颂能扛住各种困难的仁人、君子。这样做,说明了什么呢?说明他是在借自然美比附社会美。松柏是仁人君子的象征。孔子欣赏松柏,这是中国古代最具代表性的自然美欣赏范例。

因此,在这个意义上,天地自然之物成为一种精神资源。当然,我们也要注意,不要过于放大这种“比德”,不要过于把人类的价值施加于自然事物之上,正如罗尔斯顿所言:“在一个价值仅仅显现为人的需要的世界,我们很难发现这个世界本身的意义;当我们完全以一种彻头彻尾的工具主义态度看待人工产品或自然资源时,我们也很难把意义赋予这个世界。” (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