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同源”
“天地合和,生之大经也。” (28) 有天地,且相互交合,万物才得以生成。天地是万物的本原,万物源于天地。《吕氏春秋》的宇宙论并没有仅停留在此。作为战国后期的作品,它吸取了儒、道、阴阳等学说的观点,提出了一套非常完整的宇宙论。它不仅把天地视为万物的开始,还要去追问“有始之始”,追问有形可见的天地如何形成,其背后的形上学根据是什么。对此,《吕氏春秋》写道:“太一出两仪,两仪出阴阳。阴阳变化,一上一下,合而成章。浑浑沌沌,离则复合,合则复离,是谓天常。天地车轮,终则复始,极则复反,莫不咸当。日月星辰,或疾或徐,日月不同,以尽其行。四时代兴,或暑或寒,或短或长,或柔或刚。万物所出,造于太一,化于阴阳。萌芽始震,凝以形。” (29)
这段话的内涵主要有三点:
第一,“太一”是万物得以生成的根源。
这段话明确指出:“万物所出,造于太一”。“太一”一词在《庄子》中也有出现:“建之以常无有,主之以太一。” (30) 庄子这段话是在评述老子的思想。“主之以太一”就是以“太一”为主导原则,从这个角度来看,我们可以推定庄子所说的“太一”就是“道”。而庄子认为,“道”是“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 (31) ,道自己是自己存在的原因,是天地万物赖以存在的源头。郭店楚简《太一生水》也提出了“太一”作为宇宙本体的观点:“太一生水。水反辅太一,是以成天。天反辅太一,是以成地……天地者,太一之所生也。” (32)
《吕氏春秋》作为战国末期的作品,对道家的学说有所吸收。相比于庄子,《吕氏春秋》对“太一”与“道”的关系的阐述更加明确:“道也者,至精也,不可为形,不可为名,强为之,谓之太一。” (33) 道极为精微、精妙、精深,无形无状,勉强称之为太一。道就是太一的原型,太一是道的别称。《吕氏春秋》还有一处提到了“太一”:“神合乎太一,生无所屈,而意不可障;精通乎鬼神,深微玄妙。” (34) 这一处是在论说圣王之德。“神合乎太一”也就是圣人的精神与道符合,同样是将道与太一看成一体。
对于《太一生水》的观点,《吕氏春秋》继承了太一作为创始的观点,但并不认为水是太一在时间上最初的创造物,即“太一藏于水”,天则在时间上后出,是由水与太一相互辅助而成。《吕氏春秋》非常明确地认为:“始生之者,天也。” (35) 至于水,《吕氏春秋》将之视为一种重要的基本物质。如“天有九野,地有九州,土有九山,山有九塞,泽有九薮,风有八等,水有六川” (36) ,这里将水与天、地、土、山、泽、风看成一种并列关系。《吕氏春秋》对于太一如何变为天地万物,并没有像《太一生水》那样说得很具体,而是用更加抽象化的语言,将之描述为“太一出两仪,两仪出阴阳。阴阳变化,一上一下,合而成章” (37) 。这一点跟《周易》很相似:“是故《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 (38) 至于两仪,古人认为:“《释诂》曰:‘仪,匹也。’天地相配,故称‘两仪’。《礼运》曰:‘夫礼,必本于太一,分为两仪。’《吕氏春秋》曰‘太一出两仪’,即分为天地,故生两仪之义也。” (39) 因此,“太一出两仪”,也就是太一生成天地,而天地无论在时间上,还是在逻辑上,都是最接近太一的存在。
第二,太一运转不息,遵循规律;天地循环周转,自有定数,以天地参悟太一。
形上玄妙的太一,是万物的根源,但太一如果停留在自身而不变化,就不可能有现实的物质世界。今天的万物生成变化的原因,在于太一从一开始就处于运转之中。《吕氏春秋》认为,抽象的、形上的太一必须向具体的、形下的世界转化,就如同《太一生水》的观念一样,太一必须借助水这一材料,才能生成万物。《吕氏春秋》中的太一迈出的第一步是生天地,换句话说,太一借助的材料是天地。而天地出现之后,再生出阴阳。阴阳变化,而生成形体。且这种变化,不是随意的变化,而是不断地向对立面转化,这就是“天常”。除了阴阳变化,天地本身也处于循环往复之中,类似于老子所说的“反者道之动” (40) 。如此,天地的运行法则成为日月星辰运转的根据、四时变化的原因,这就要求人们在行事的时候,“无变天之道,无绝地之理” (41) 。因此,太一虽然是名义上的万物之本,但由于虚灵冲淡,不可名状,故难以成为人们取法的对象。而天地作为太一的第一创造物,且在其循环周转的过程中,既给予万物以生命,又成为万物变化的根据。因此,“法天地”而不是“法太一”就成为必然的选择。
第三,天地万物各有不同,皆源出太一,天人一体。
《吕氏春秋》从这个角度出发,认为天地万物是同源一体的。“凡人物者,阴阳之化也。阴阳者,造乎天而成者也。” (42) 万物都是阴阳变化的结果。因此,“天地万物,一人之身也,此之谓大同” (43) 。天地万物从具体而微处看,千差万别;从其本源变化处看,实为大同。“人之与天地也同。万物之形虽异,其情一体也。故古之治身与天下者,必法天地也。” (44) 天地万物,不仅是相同相通,而且可以视为一体。北宋程颢讲:“仁者,浑然与物同体。” (45) 张载说:“民吾同胞,物吾与也。” (46) 从理论出发点来看,这些观点都是看到了天地万物同源而出,彼此之间不是一种分离的、对抗的状态,而是一种交感的、贯通的关系。马克思也说:“自然界就它自身不是人的身体而言,是人的无机的身体。”自然万物是人的生活和人的活动的一部分,人类的存在依赖于这些物质。自然界是人类无机的身体,既意味着人类可以认识、支配、改造自然界,使之为己所用;另一方面也意味着自然界对于人类存在的必要性,一旦伤害、破坏了这一身体,人类自身也将无以为继。爱护自然界,促进环境的和谐美好,实质上是成就人类自身的幸福。应该说,2 000多年前的《吕氏春秋》,能够明确地提出“天地万物,一人之身也”的命题,其眼光是极具前瞻性和警示性的。在工业技术日益先进的当代社会,技术的神兵利器似乎让我们在宰制自然时无往不利,丰硕的物质产品似乎让我们在消耗资源时用之不竭。但不要忘记了,宰制自然,等于宰制自己;消耗资源,等于消耗自己;自然万物与人是“一身”“一体”。如果人类不能体贴、关怀、守护自然界,那么就意味着人类自绝于自然界,必将在杀死自然界时,终结自己的生命。“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兄弟手足不宜相煎,人与一体之自然更不宜相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