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境界元素
《诗经》中还有一类自然风物,它们不仅是人的情感对象,而且还是人的理智对象。就是说,这类自然风物启发了人的理性思维,人从中感悟到了哲理。
如《日月》:
日居月诸,照临下土。乃如之人兮,逝不古处。胡能有定,宁不我顾。
日居月诸,下土是冒。乃如之人兮,逝不相好。胡能有定,宁不我报。
日居月诸,出自东方。乃如之人兮,德音无良,胡能有定,俾也可忘。
日居月诸,东方自出。父兮母兮,畜我不卒,胡能有定,报我不述。 (9)
这首诗的主题一直没有确解,有学者据《毛诗序》“《日月》,卫庄姜伤己也”之句,认为这是庄姜的怨愤诗,然从诗的实际描写,看不出有庄姜的影子。这首诗很可能是一首哲理诗。全诗译成白话,含意就明显了:
日啊,月啊,照临下方。可是这个人啊,到不了她原来的家。怎么才能有个定准啊,为何就全不顾及我了?
日啊,月啊,普照大地。可是这个人啊,找不到她的相好。怎么才能有个定准啊,为何就不告知我了?
日啊,月啊,出自东方。可是这个人啊,只是消息好听。怎么才能有个定准,使我忘掉忧伤?
日啊,月啊,东方升起。父亲母亲啊,不能总是养着我。怎么才能有个定准,告诉我该如何去做?
整首诗四句,每句中都有“日居月诸”“胡能为定”,它是解诗的关键。诗有两个主角,一是日月,一是人。全诗围绕中心概念“定”作文章。日月是有定的,它普照下土的一切,升起于东方,这可以说是有定,是不变的;然而,人就不是这样,人的处境经常发生变化,使得人找不到“古处”(家),找不到“相好”(配偶),甚至找不到情感定准,找不到行为准则。
这样的诗,即使有历史事实依据,它的意义也不局限于历史事实了。它开启了理性的窗户,让人遐思,而不归结为固定的道理。
《蒹葭》也是这样。全诗如下: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10)
这首诗一般被当作爱情诗,我却认为,它是哲理诗,诗的主题是——寻觅。寻觅的对象可以是爱情,也可以是别的。它给人的印象是,寻觅的对象是无比珍贵的,值得人为它付出一切;寻觅的道路是回环曲折的,似乎有希望又似乎没有希望,有希望而不确定,失望而不绝望。
这样的哲学主题不是明说的,而是体现在一种意境之中,这意境是自然风物与人共同构成的。自然风物是大片的芦苇、白露、晨霜、河流、沙滩。人物有两个:一是寻觅者,二是寻觅对象——伊人。伊人,不是实体,而是想象的人。寻觅者在自然风物之中转悠,而伊人则既可能在这自然风物之中,也可能在这自然风物之外。正是因为这样,这境界就有些迷离,有些恍惚,有些飘渺,有些不定。寻觅者为实,伊人为虚,自然风物为实,自然风物之处为虚。虚在实中,实通于虚,实者可以感觉,虚者只能想象,于是,就在这据实觅虚之中,展开令人目眩神迷的精神畅游,而向着清朗的理性天空飞去。
在这里,自然风物的美,不只在于它是情感的对象,也不只在于它是理性的对象,而在于它已成为精神世界的重要构件,是境界的元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