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注重安居
尽管孔子欣赏自然界,留恋山水,但他并不认为人应该居住在自然山水之中。远离尘嚣,在林泉丘壑之中过一种隐士的生活,并不是孔子的追求。当然,在世道败坏、心情烦乱的时候,孔子也明确地表示想要逃避世俗生活。他说:“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与?” (62) 心中的道,行不通了。想要乘着木筏,逍遥四海。能够跟随我的,就只有子路吧。不过,孔子也就是借此抒怀,并没有真正离开。也有人看到孔子周游列国,却不被所用,劝他说:“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谁以易之?且而与其从辟人之士也,岂若从辟世之士哉?” (63) 普天之下都是如此,谁能改变?与其跟随逃避坏人的人,不如跟随逃避社会的人啊。孔子也不是不知道靠自己的力量无法改变这个社会,但他的回答是:“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 (64) 鸟兽跟我毕竟不是同类,我们不可能在一起生活,如果不跟人群相处,我又跟谁相处呢?孔子的态度很清楚,不能因为社会昏乱不堪就逃避社会、隐居山野,居首先是在社会之中、人群之中居。
但在社会之中居,并不是盲目的。安居是居的首要条件。何为安居的条件?第一,政治稳定。孔子说:“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 (65) 这里的“危”“乱”都是指一国的政治状况不稳定,甚至处于激烈的政治斗争之中。包咸说:“乱谓臣弑君,子弑父。危者,将乱之兆。” (66) 孔子不主张贸然进入一个国家或地区,而应事先该做好调查工作。那种盲目地以身犯险的行为,是儒家坚决反对的。孟子曾说:“可以死,可以无死,死伤勇。” (67) 盲目地牺牲,是在损害勇敢。孟子还说:“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 (68) 都是强调贸然危害自身的人身安全的行为是一种不明智的表现。而孔子在周游列国,居住他乡时,一旦感觉到自己的主张得不到认可,政治上又有乱象之征兆,可能会危及自身安全,就立刻撤出,另寻明主。这就是懂得安居之道。
第二,道义优先。有些地方开出优厚的待遇,在此可以施展才华,听起来很诱人,但也不一定能在此安居。孔子在鲁国郁郁不得志,有一次,佛肸召请孔子,孔子便想要前往。子路就忍不住了,站出来说:“昔者由也闻诸夫子曰:‘亲于其身为不善者,君子不入也。’佛肸以中牟畔,子之往也,如之何?” 子曰:“然,有是言也。不曰坚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缁。吾岂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 (69) 子路的言辞很激烈,他说,老师你不是说过,那种亲身做了不善之事的人,君子是不入其国的吗?如今佛肸占据中牟叛乱,老师要去他那里,这说得通吗?在子路的质问之下,孔子也承认自己说过这样的话,只好说自己异于常人,经得起考验,不会背弃原则。然后,他又对自己的不受重用慨叹不已,也没有去追随佛肸。这其中的考量,一方面是机遇,另一方面是道义,很明显,在孔子心中,道义是天平上更重的砝码。
第三,礼仪规范。想要在一个地方居住下来,这个地方不仅要有比较稳定的政治环境,又名正言顺,而且还不能违背礼仪规范。安居不意味着可以为所欲为。季氏在他家庙的庭中使用了周天子八八六十四人的舞蹈行列。孔子说:“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 (70) 孔子之所以如此大动肝火,怒斥权贵,就是因为季氏僭越了礼制,以大夫的身份而行天子的礼仪,破坏了既定的礼仪规范。
类似的还有孔子对管仲的批评。尽管孔子对管仲多有肯定,认为他“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 (71) ,但在管仲的居住问题上,孔子说:“管仲之器小哉!”有人问:“管仲俭乎?”孔子说:“管氏有三归,官事不摄,焉得俭?”有人又问:“然则管仲知礼乎?”孔子则说:“邦君树塞门,管氏亦树塞门;邦君为两君之好,有反坫,管氏亦有反坫:管氏而知礼,孰不知礼?” (72) 从这段话里,我们可以看到孔子批评管仲器量狭小的真正原因。其一,不节俭。杨伯峻先生认为,“三归之为市租” (73) ,也就是对民众的征税过重。钱穆先生认为“三归谓其有三处府第可归,连下文官事不摄,最为可从” (74) ,也就是居住的地方有三处,过多了。“官事不摄”指手下人员一人一职,从不兼差,浪费人力资源,人浮于事。其二,僭越礼制。国君的大门外有屏,管仲家的大门外也有屏。国君宴会,堂上有摆放酒杯的案几,管仲宴客也有那样的案几。管仲身为大夫,僭越国君之礼,当然是明知故犯了。有趣的是,广置房产、奢华豪阔、追求高标准的享受,这种被很多现代人视为“高大上”的“土豪”行为,孔子却谓之“器小”,可见“器小”之小不是财力之小、房产之小、职位之小、名气之小,而在于境界之小。
孔子十分看重礼仪规范,他说如果有朝一日可以大展宏图,首先要做的就是:“必也正名乎!”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错手足。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于其言,无所苟而已矣。” (75) 如果不讲究礼仪规范,社会的各个阶层都随便僭越礼制却无法得到匡正,那么这种缺少或难以实施惩戒机制的礼仪规范,实际上就是鼓励作恶。如此一来,百姓也难以知道是非善恶,只能惶惶然不知所措了。到了这个地步,必定是政局动荡、社会昏乱,想要安居乐业,恐怕是缘木求鱼了。
第四,共同富裕,社会团结。在一个国家里安居,追求物质财富是无可厚非的,因为财富可以改善居住环境,提高舒适度,等等。但是孔子不主张过分地追求财富,或者说把经济看得过于重要。有一次,孔子前往卫国,冉有为他驾车。孔子就谈到了治国的三个步骤:“庶之”“富之”“教之”。 (76) 其中让百姓富裕只是一个中间阶段,孔子更看重的是让百姓接受教育,从而能够自我提升和提高觉悟,成为人格完善的君子。
孔子还说:“放于利而行,多怨。” (77) 如果做事情都从利益出发,一切以金钱来衡量,那么就会招致怨恨。为什么会怨恨?一个社会如果利字当先,那么必定会出现损人利己之事,也必定会令穷者愈穷、富者愈富,让人群之间的鸿沟越来越大。因此,孔子还说:“丘也闻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盖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夫如是,故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既来之,则安之。今由与求也,相夫子,远人不服,而不能来也;邦分崩离析,而不能守也;而谋动干戈于邦内。” (78) 这段话中的“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杨伯峻先生认为应该是“不患贫而患不均,不患寡而患不安” (79) 。因为“贫”和“均”是从财富着眼,“寡”和“安”是从人民着眼,这样才能与后面的“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对应起来。 (80) 杨先生说得很对。“贫”是相对的,大家都处于水平差不多的财富状况之中,就无所谓贫穷。“大富则骄,大贫则忧。忧则为盗,骄则为暴,此众人之情也。” (81) 差距过大,才显得有的人贫,有的人富,才会让社会变得浮躁不安,充满戾气。其实所谓的浮躁和戾气,从根本上看就是由财富的鸿沟导致的一种心理上的落差,而对于填平这种落差的无能为力,又转变为情绪上的发泄。因此,追求财富不能陷入两极分化,消除贫穷、共同富裕,才能真正地走上康庄大道。《周易》中反复出现的“富以其邻”跟孔子的主张是同一个道理。
至于国家的人口,孔子认为这也是一个安居的条件。但是人口多少不是关键问题,社会和谐团结才是真正重要的。其一,社会和谐了,大家相处得其乐融融,人口少一点,也不会有特别异样的感觉。因为这种幸福感已经超过了人口稀少的不安感。其二,人口是流动的。社会和谐安定,自然就会有外来人口主动归附,这样就可以解决人口稀少的问题。但如果社会动乱,原本稀少的人口会更加缺乏安全感,还会向外流出。因此,社会和谐更具有本质性的意味。
此外,孔子还谈到了外来人口的问题,对于今天我们的城市问题很有启示。孔子说:“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既来之,则安之。”其一,城市建设要注重“修文德”,也就是要修“文治之德”,注重仁义礼乐之政。这种观点有别于当时各国诸侯对于攻战的热衷。对于我们今天来说,城市建设不能只是建设钢筋水泥的高楼大厦,更要建设人文关怀的高楼大厦。没有人与人之间的温情,只有冷冰冰的建筑,这样的城市实际上是不宜居的。
其二,对于外来人口,要“安之”,也就是“施以养教之术,使之各遂其生也” (82) 。要解决住房的问题,更要处理好外来人口之后的长期谋生和心灵安顿的问题。外来人口在城市里穿梭,找不到正当的谋生渠道,肯定会成为城市的安全隐患;有了一份糊口的工作,但精神上没有寄托,心灵上没有抚慰,那么不管在城市工作多长时间,始终都会觉得自己是外来人口,没有归属感,没有家园感。对于外来人口来说,这样的城市是不宜居的;而对于本地人来说,一个城市始终有一群无法融入的外来人口,同样会感觉到隔膜,甚至会猜忌,乃至恐惧,原本安居的环境也会不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