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环境审美的思想空间
中华民族是世界上最早发现自然美的民族之一,早在史前,中华民族就对于自然美比如太阳、流水、动植物的美有一种崇敬兼喜爱的情感,这一情感突出体现在史前的彩陶纹饰中。由于史前没有文字,所以史前中华民族对于自然美的认识没有能够留下记载。中国已发现的最早的文字是甲骨文,其中虽然有关于自然物的名词,但没有整句的关于自然物的描述。现在保留下来的夏商周文献有关于自然物的描述,但都够不上美学的维度。《诗经》主要为西周的作品,对于自然物的描述已有审美的意味,但诗中的自然物多为记事的背景,也就是说,自然美在《诗经》中并没有争取到独立的地位。东周春秋时代,孔子已经注意到自然美了,后人通常将他看作自然审美“比德”说的创始人。但是,孔子在这方面其实只有一些例句,基本上属于随感,并没有提出理论来,真正创立自然审美“比德”说的是屈原。这方面的代表作是《橘颂》,全诗如下: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
深固难徙,更壹志兮。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
曾枝剡棘,圆果(一作“圜实”)抟兮。青黄杂糅,文章烂兮。
精色内白,类可任兮(一作“类任道兮”)。纷缊宜修,姱而不丑兮。
嗟尔幼志,有以异兮。独立不迁,岂不可喜兮?
深固难徙,廓其无求兮。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
闭心自慎,不终失过兮。秉德无私,参天地兮。
愿岁并谢,与长友兮。淑离不淫,梗其有理兮。
年岁虽少,可师长兮。行比伯夷,置以为像兮。 (1)
这篇诗歌,全篇描写并歌颂的是楚地非常普遍的橘树,这种描写与歌颂透露出屈原对于环境审美的一些重要观点。
通常我们是将自然看作人的物质环境,所谓物质环境,其主要意义有二:一、为人的居住提供依托;二、为人的生存提供资源,包括直接的物质生活资源和作为原料的生产资源。屈原在这里提供了对于自然环境的一种新的认识:自然还可以作为人的精神环境。屈原出生地秭归是橘之乡,至今仍盛产橘子。橘子是优良水果,是人们的物质生活资源,但屈原在这首诗中,并没有谈及橘子这方面的功能,他谈的主要是橘子于人的精神启迪的功能。于是,这满山遍野的橘树,就成为人们的精神环境。
作为人的精神环境的自然,具体到橘树,又有哪些精神价值呢?从《橘颂》体现出来的主要有三:
第一,橘树的生命价值。
生命,首先在其本性不变。屈原说橘树“受命不迁”“深固难徙”“更壹志兮”,强调的就是这种本性。自然物的生命具有本性不变的属性,这一性质,给予人重要的启发。屈原联想到做人。做人要不要坚守自己的本性呢?当然要。但人与自然物有所不同,人有自然生命,也有社会生命。自然生命,是自然的选定,无法改变。人的食色等,均为自然生命。社会生命,是人的选择,它可以改变,也可以坚持不改变。社会生命中,有君子生命、小人生命,看你如何选。屈原选定的是君子生命,这种生命本是可以改变的,但屈原经过理性的思考,表示不改变。这种不改变就好像橘树不改变它的自然本性一样。
第二,橘树的美丽价值。
橘树是很美丽的。这里,只说它的外形美丽:“曾枝剡棘,圆果抟兮。青黄杂糅,文章烂兮。精色内白,类可任兮。纷缊宜修,姱而不丑兮。” (2) 这就够了:枝繁叶茂,青葱可喜,色调丰富,光辉闪耀,特别是果实累累,显示出一派兴旺向上的气象。屈原这样描绘橘树,实际上是在表白他心目中的理想人生:健康青春,蓬勃向上,事业有成,后继有人。
第三,橘树的道德价值。
橘树的道德伦理类似于君子:一是“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保持自己的高贵品格,不随波逐流,独立不移。二是“闭心自慎,不终失过兮”,能自知、自重、自慎,不犯过失。三是“秉德无私,参天地兮”,做人有标准,做事有原则,志参天地,大公无私。这些品德显然完全超出橘树,因为橘树是不可能有这样的品格的,但屈原将这样的品德赋予橘树,实际上,是借此来表白自己的心志。严格说,这不是“比德于物”,而是“赋德于物”,再借物喻志。
这里,他用了“与长友兮”这样的话,明确表示要与橘树为友。友,实质是己的又一体,因此认橘为友,就是以己为橘。而橘德是己之赋予,因此,这是借橘喻志。橘树是君子人格的象征,也是屈原自己人格的象征。
将自然物当作某一种品格象征,这样的手法在屈原的作品中比比皆是,而以《离骚》比较集中。正面赞颂的,大体分为三类:
第一,以自然物为佩饰。如:
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 (3)
擥木根以结茝兮,贯薜荔之落蕊。
矫菌桂以纫蕙兮,索胡绳之纚纚。 (4)
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 (5)
第二,以自然物为种植物、食物。如:
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
畦留夷与揭车兮,杂杜衡与芳芷。 (6)
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 (7)
折琼枝以为羞兮,精琼爢以为粻。 (8)
第三,以自然物(包括想象的自然物如凤、龙等)为座驾。如:
朝发轫于天津兮,夕余至乎西极。
凤皇翼其承旂兮,高翱翔之翼翼。 (9)
为余驾飞龙兮,杂瑶象以为车。 (10)
驾八龙之婉婉兮,载云旗之委蛇。 (11)
反面的,多为“雄鸠”“鹈鴂”“飘风”“云霓”这些自然物,多只在与具有正面意义的自然象征物构成的一种情境中存在,如“吾令凤鸟飞腾兮,继之以日夜。飘风屯其相离兮,帅云霓而来御” (12) ,“恐鹈鴂之先鸣兮,使夫百草为之不芳” (13) 。值得注意的是,正面的象征物,在某种情况下会失去正面的意义,甚至变成反面意义的象征,如:“兰芷变而不芳兮,荃蕙化而为茅。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 (14)
出现在屈原作品中的这些体现思想的自然物,均来自现实世界,却又重构于精神世界。它是屈原的思想空间,而非物理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