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女人与海

2.女人与海

高更的创作中,海洋与女性成为一个稳定的组合。画家喜欢表达女性扑向大海的场景,无论在法国的早期创作,还是塔希提岛之后的作品。

1885年他在迪耶普海滨画过一组《女子海浴图》(图13-20),描绘几位牵手涌向海面的女子,她们穿着长裙,面对汹涌的波涛,满怀激情与好奇的姿态试探着走入海水。那个时代,还不是女子参与海上运动的时代,这样的一群女子,从衣着上看,只是一些很普通的海边劳作者。在其他版本的《海浴》中,都有不同的人物组合,表达她们与海洋的关系。

《海边》(图13-21)是高更用色最亮丽的作品之一,金色的沙滩,深蓝色的海面,红色的衣裙,构成画面的形式分割。

1889年的《在海浪中》(图13-22)成为高更这一题材的代表作,画作描绘一位年轻女子的裸体背影,她正在充满激情地扑向涌来的海浪。她的身体是倾斜的,已经失去平衡,是全身投入海浪中去的。这是一种奋不顾身的投入,或者说是融为一体。

关于女性与海洋的关系问题,在德国古典哲学和现代精神分析学那里,都曾经做过一些深入的探讨。美国哲学家克雷尔在《哲思与海》里面对此做过比较全面的介绍,并以文学艺术为案例进行分析。很多普及性的知识不妨在此重复一下,人体的水分比率与地球陆地与海洋的比例大致相同,而女性子宫中的羊水与海水所含的盐分也是相同的。当婴儿的腿部开始形成的时候,起初就像一条鳍状肢。婴儿在子宫的第一个动作如同鱼类,在海水一般的羊水中游泳。之后的成长过程亦如此。因此,海洋在西方文化里被视为女性的象征,如同母亲,是生命的起源地。这就成为潜意识学说的一个重要科学依据。艺术家对于海洋的描绘,实际上在接受这种潜意识无形的操纵。

图13-20·《女子海浴图(迪耶普)》[Women Bathing (Dieppe)],1885年

图13-21·《海边》(A Seashore),1887年

图13-22·《在海浪中》(In the Waves),1889年

1989年初,对于高更是一个重要的时段。在巴黎,他参观了该年度的世博会,会上的科技、工业与贸易展览主题他毫不在意,但他注意到另外一个展馆,关于海外殖民地的介绍,其中就有所谓的“伊甸园”塔希提。脱离家庭的高更立刻被吸引。他决心要去这个原始之地,自由地画那些被别人视为微不足道的东西。

结束了布列塔尼写生之后,于1891年,高更出售画作筹到了钱,举办了一场告别宴会,启程前往遥远的塔希提岛。毛姆在《月亮和六便士》中这样描写:他那孤独的灵魂中怀着种种奇思遐想,终于向点燃起自己丰富想象的陌生的荒岛出发了。

果然,此后的创作画风焕然一新,他以古拙的、纯色的、平涂的,以勾线组织结构的、装饰格调的,以女性和家庭生活为主题,以海洋为生存环境,带有象征主义情调的绘画面貌展示出自己的艺术风格。

1891年《塔希提女子》(图13-23),是高更的代表作之一,画面上只是两位坐在海边沙滩上的女子,坐姿似乎是经过特别的构图设计,正面和侧面,端坐和半躺,彼此并无任何肢体上的交流。她们的神情是呆滞与麻木的,正面的女子斜视绘画者的方向,这是一种写生的情状。另一位侧面的女子的眼睑垂下来,处于一种放松的姿态。

两名女子在沙滩上并非闲坐,而是有所作为的。她们的身旁摆放着一些莫名其妙的器物,是一种随意的点缀,还是有什么隐喻在其中?或者兼而有之。右边的女子手持着海草,这是一种藻类海生植物,因为潮汐而冲到岸边,她用这种海草在沙滩上摆成了螺旋状的图案,这个过程在图画中交代得相当清晰。但是,这个蝌蚪状的螺旋含义是什么呢?应该是土著人一种类似于占卜方式的暗语。比如对于问卜者来路和走向的暗示等。另外,沙滩上还摆放着一个小盒子与一朵小白花,小白花与左侧的姑娘有关,她的耳边插着这种小花,她的下裙也是白花的图案。白花应该是遍布岛上的一种植物,叫鸡蛋花。白色花瓣和黄色花心,可以做出这样的推测。鸡蛋花在佛教那里被视为一种有教义的花树,含有复活与新生的意义,在寺庙里普遍栽植。而高更是一位佛教的信仰者。鸡蛋花的摆放与装饰,应该是画家的一种寄托。还有那个小盒子,很像是一盒火柴,象征着欧洲现代文明给塔希提岛的输入。这样的几个物件,隐含着土著文化,审美和文化的传播。

图13-23·《塔希提女子》(Tahitian Women),1891年

她们的背面是海,海面有四层颜色条纹所构成:是深蓝,白色,绿色和浅蓝。代表着海面,浪花,被潮汐冲到沙滩上的藻类,以及退潮留下的一汪浅浅的海水。画家以平涂的方式进行描绘,海面所占空间不大,却极其丰富。远海的深蓝色几乎是墨蓝,一种幽深的奥秘感,与近景金黄的沙滩形成比较。

这幅画的保留与流传也有一段故事,高更将画赠送给了塔希提岛的阿诺德船长,船长又转赠于他的女儿,一直保存到1920年。后由盖伊·德·肖莱子爵收藏,1923年,子爵将画捐给了罗浮宫博物馆,现藏于奥赛博物馆。

《海中》(图13-24)作于1892年,伊甸园式的理想画图,一棵巨大的树木将海水遮挡成一片树荫,两名土著女子在树荫下洗浴,一名正在解开自己的裙布,另一名年轻女子赤身进入浪花飞溅的海水。不远处有一名男子手持鱼叉在捕鱼。这是自然的海边场景,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不论男女,没有文明社会的男女禁忌规则,他们在这样的自由状态下生存。正是画家的理想家园。

《海中》整体的装饰风格十分明朗,特别在近景,画家表现了涌动卷起的浪花,呈现淡紫色,波浪上卷起了各种颜色的海草和树叶,像花朵一般地点缀其中。中心景观在树荫的遮盖下是绿色的海水,近处的浅紫色恰是阳光照射的作用。高更的装饰手法的运用,不仅仅源于自我的色彩感受,同时遵循自然法则。

图13-24·《海中》(By the Sea),1892年(高 铭 翻拍于芝加哥艺术博物馆)

《失去童贞》(图13-25)作于1891年,这个作品带有明显的象征主义倾向。一名少女坦然地平躺在原野上,充分享受着原始自然给她的各种恩赐,大地,绿茵和辽阔的海洋,野兽与飞鸟以她为友,画面呈现的是一种梦幻式的图式。所谓《失去童贞》指的是画家内心纯正的愿望,在虚伪丑恶的都市物欲和现代文明的喧嚣中已经玷污与丧失。画家真正的愿望正是在这样的一个荒岛上,像这位土著少女一样,自然地生存,自然地死亡。

童贞为何而失却?画作的一个关键性细节是右上角的远景:一条道路上,有一排旅行的游客,驻足朝向少女望去。尽管是粗略的人形,但可以辨识得出,那是一群欧洲人,他们都是远道而来,观赏和体验这个未经现代文明污染的“伊甸园”。正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塔希提岛逐渐丧失了它的本色。当然,高更在此也包含着自我批判,他作为来到塔希提采风或居住的欧洲人,同样是加入了这样的一个“他者”观看的行列当中。

《失去童贞》的海景表现得十分美好,画家保持了他惯用的红色土地,与墨绿色的草地将人体衬托得格外醒目。海面平静得没有一点波浪,一朵白云浮在空中,与塔希提女子遥遥相对。

图13-25·《失去童贞》(The Loss of Virginity),1891年

图13-26·《海边的女子》(Woman by the Sea),1892年

《海边的女子》(图13-26)作于1892年,一幅玄妙之作。画了裸身的土著女子的背面,人物坐在海边金黄色的沙滩上,形象顶天立地,黑褐色的背脊宽厚深沉,意味着养育生命的海洋。她凝视海面,海面呈现墨蓝色,同样颜色的礁石,海浪碰撞而泛起白色的浪花。女子身边的沙滩上,有一枚巨大的海螺壳。这种点缀容易引发读画者的思考,因为高更就是这样一位具有哲思的画家,画作总是带有一种揭秘的意思,引发读者进行一定的猜想,这种猜想是否就是画家本身的意义,在没有获得画家认可的情况之下,这种推想只能扩大作品的内涵,其中的错位是必然的,这是所指与能指所决定的,并不会影响读者的自由思考。

空壳海螺在海滩上是常见物,属于海生物的躯壳,生命的残留物。画家以塔希提女子的丰硕躯体反衬出生命的细微,这一切源于大自然的循环与永恒,就像面前的海洋。为了引发人们的注意,画家在贝壳的旁边又画了一片不完整的手掌形树叶,叶面清晰书写了这样的文字:Vahine no te Miti,意思是“海之女”。画家以这位塔希提女子宽厚的脊背象征海洋,象征生命之源。这种画中的书写,如同《涅槃》一样,是一种密码的暗示。试图让读者领会创作者的意图。“海边的女子”与海洋是融为一体的。

《皮划艇(塔希提之家)》(图13-27)作于1896年,高更善于表现塔希提岛土著的家庭生活,夫妻和孩子以及他们的家居环境。赤身的丈夫跪姿,手持木碗饮水,白衣红裙的妻子躺在海滩上,手握一个绿果。孩子在皮划艇的旁边玩耍。塔希提的岛上生活,就是这样的一种散漫状态。从天边的夕阳与海面的反光来看,这应该是一个晚餐的时分,没有任何的晚餐仪式和晚餐的设施(比如餐桌餐椅、餐具餐巾以及照明等),甚至他们的姿势都是自由的。作品的海景十分独特,画家倾力表现落日的辉煌,波光粼粼的海面闪烁着金色光芒。像很多作品一样,画面的左下角留有一串字母,然模糊不能连贯,里面藏有什么玄机,也就不得知。

高更画了一系列“羊”为主题的作品,与宗教相关。《两只羊的风景》(图13-28)作于1897年,画面的两只白色小羊盯着两株白色的野花,从花朵和叶片形状来看,应是百合。中景是树丛和一位面向画外的侧身女子,一条黄狗跟随她,女子右手抚在胸前,似乎向远方祈祷。在树丛的遮挡之下,右上角露出一抹海色,海色依然是墨蓝色,那样的幽深与神秘。

羊,在高更的画中,是一个经常出现的形象,特别在塔希提岛时期。这是《圣经》当中一个特殊意象。羊是那个时代的主要食物来源,同时成为最重要的祭品,《圣经》中以色列人向上帝耶和华献祭以表示感恩与赎罪的时候,往往用石头垒砌祭坛,羊作为祭牲宰杀的祭品。羊肉切成块在祭坛上烧献,羊血洒在祭坛周围,连同上升的油烟一同献给上帝,上帝喜欢这种香气,从而赦免或保佑献祭者。如果是有罪之人,怎样赎罪?那么你必须牵上一只羊找祭司,将羊献给上帝作为祭品,羊在献祭过程中也呈现多样化的象征意义。所以就有“替罪羊”的说法。在《圣经》中,羊可以成为耶稣基督和信徒的化身,一般耶稣用的是羔羊(Lamb),而信徒用的是羊(Sheep)。

图13-27·《皮划艇(塔希提之家)》[A Canoe (Tahitian Family)],1896年

图13-28·《两只羊的风景》(Landscape with Two Goats),1897年

图13-29·《浴者》(Bathers),1902年

两只羊所注视的百合花在《圣经》中也是有所指涉,她象征玛利亚,代表着美丽与圣洁,所以在许多关于玛利亚的绘画当中就会出现百合花。只有从这样的宗教意义上理解高更的作品,才会将丛林中祈祷的女子形象做出合理的解释。

与此近似的作品,再看1902年的《浴者》(图13-29),这是高更逝世前一年的作品。一个僻静的海滩,海面上波浪滔滔,母子二人刚刚洗浴完毕,从海上归来,母亲围着浴巾,儿子手攥一束花草。母子背后的丛林里还有一对男女,男子蹲下,女子站在旁侧,面向画外,右手抚在胸前,作祈祷之状。其状态恰如上述《两只羊的风景》中的女子。当然,《浴者》当中也有一只羊,位置在两组人物之间。关于羊与祈祷者的关系,其中的赎罪意义,在此不再赘述,但可以看得出高更在绘画当中复杂的思考与象征意义的表达。如果认真观察高更关于基督的作品,海面总是波涛汹涌。因为《圣经》里描写基督出现,大多是这样的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