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户外面的海景
马蒂斯是一位钟情海景的画家,但与浪漫主义画派的区别分明,他沉浸在海滨的优雅风光里。这一点与印象主义近似,但两者的审美情趣存在差异。从浪漫主义到印象派,再到马蒂斯,实际上是对海洋的一种退缩,从深海到岸上,而马蒂斯回到了房间,他从房间的窗户里看海景。
当然,仅从造型和色彩上看,马蒂斯是印象画派的后继者,革新者和突破者,“野兽派”这一名号,确定他在艺术表现的叛逆精神,以及绘画表现的惊世骇俗。
单从题材上认识,从印象派到野兽派,其艺术审美和现实视野是相当古典而优雅的。他们的画面,没有任何沉重的东西,没有任何忧患。似乎决意要回避社会政治,进入纯粹的审美。因此,他们的艺术带有明显的个体消闲气息,海景画已经从海岸退缩到室内,以马蒂斯为代表,他的海景是一种镶嵌在窗户里的海景。画家的视野是透过窗户、阳台获得那么一方寸海洋的面貌,或者沙滩、帆船和棕榈树。
印象画派强调的是对景写生,称为“外光派”,这一点在马蒂斯那里没有根本的变化,但发生了调整。将海景回归到画室就是一种视觉调整。在印象派那里,在画室描绘海景也是一种方式,比如莫奈,他的开山之作《日出·印象》就是隔窗而望的景观,但画面并不出现室内的任何物体。然而,马蒂斯强调了“画室里的海景”,他这种刻意的构图,将他的审美观表达出来,很值得探讨。
关于窗户本身,就是一个很有审美趣味的话题,不论东西方,窗户是建筑物的一个重要元素,它的基本作用是一双眼睛,是画家的眼睛,也是房子作为空间存在的眼睛,它具备一种观察的意义,这种观察是稳定的,也是富有变化的,这个变化就是角度的改变,窗景自身因为晨昏、阴晴、雨雪和季节也会改变。
图15-1·《敞开的窗户,科里尤尔》(Open Window,Collioure),1905年
房屋作为特殊空间的存在,在于隔离自然界,是人体(眼睛)的一种延伸,这种隔离使得人类具备了一种安全感和舒适感,但人类毕竟是自然的一部分,他们天然地与自然发生关联,窗户是这关联的一个重要纽带,是传递信息的基本条件。
海景作为自然景观,与房间窗户的关系,表现得更加充分。因为海洋自身的辽阔与多变,使得房屋这个有限的空间更显现出居住者的安全需要。有限与无限都达到了一种极限。
图15-2·《埃特莱塔敞开的窗户》(Open Window at Etretat),1920年
为什么马蒂斯的海景以窗景的形式表达?从现实意义上看,根据马蒂斯几次重要的旅行,科里尤尔、埃特莱塔、塔希提岛、尼斯等,全是古老的海滨小镇,印象画派的那个时代,在艺术家圈子里形成一股风气,人们喜欢集中到某一个写生的景点,反复描绘一个景色。马蒂斯也不例外,他紧步印象派之后尘,逐一来到这些景点,居住前辈曾经居住的客栈,自然也面对相同的景象。古老的海滨小镇成为他们表现的共同主题。
马蒂斯毕竟是不同的,或者说是非凡的。他的风格别无替代,单从画面上看,他的取景就具备了一种特殊性,强调了房间的存在,透过门窗与阳台的视角,获得他需要的东西,展示海洋与生活的共存状态。
我们可以将马蒂斯的窗户海景,分类出来,得出这样的系列:第一是画框式的窗景,第二是房间式的窗景,第三是为人物作陪衬的窗景。由于第三种情况比较特殊,我们会在下一部分“女人与海景”中专门叙述。
所谓“画框式的窗景”,即构图的窗户所占的画面空间比较小,仅仅是窗框或者部分的窗帘作为近景,其核心内容是表达窗外的海岸风貌。这种镶嵌的状态,窗户就像展出的画框一样,制造出一种景深,同时含有装饰的效应。比如《埃特莱塔敞开的窗户》(图15-2)。
所谓“房间式的窗景”,是指画面扩大了房间的存在,包括了许多的陈设,而窗户或者阳台的门,只是占据了房间一个较小的部分,而通过这个窗口,可以看到外面的世界,那一片蔚蓝的大海。比如《开门的房间》(图15-3)。
以上两种情形,无论窗户的面积比例多大,它总占据画面的中心位置。窗外总是那样的一片海色。正由于这样的海景窗口,房间顿时充满了海洋的气息,空间获得了无限的延伸。马蒂斯的绘画,正是借的这样有限的海景,来感染周边的环境,他让海景真正走进了居所,走进人们的生活。
马蒂斯喜欢宁静的海面,蔚蓝的色彩,他的海景窗口,也是以此为主调,当然,由于气候的变化,海洋的面貌在改变,于是,每一个窗口就会出现不同的景观和情感氛围。比如画家在1905年初到科里尤尔海滨的时候,画下了著名的《敞开的窗户,科里尤尔》,在红色的基调里,画家表达了海面日出的辉煌灿烂,窗台上摆满了盆花,窗边由攀缘植物环绕,画面充满了一种节日般的欢乐气氛。这幅作品充斥着画家对新环境的喜悦之情。
1920年《科里尤尔的窗户》(图15-4),画面是一个很完整的窗户,包括窗眉上的布褶的修饰,让窗外的海景就像拉开幕布正在演出的一场戏剧,著名的象鼻山露出峥嵘,已经涨潮了,海浪涌起,拍打沙滩,一位妇人从窗前默默地走过,远处的一撮人在围拢在船边,海滩上的渔船与科里尤尔海滨特殊的船屋,就在临窗的咫尺之间。这些特别的符号,在印象画派的作品中都曾出现过,只不过马蒂斯将它们安置在这样的一扇窗户之中,凸显了海景,也感受到画家的存在,居所的存在,人与海洋的一种关系和距离。
1935年《塔希提岛的窗户》(图15-5)使用了明显的平面设计手段,几乎就是一幅民间装饰画,难以分得清楚窗户的边缘与窗外的海景,或者海景自身就是窗户的一幅镶嵌画。如果仔细地辨析,就会发现:窗户的花边,窗外的阳台,阳台之外的海面和停泊的帆船。有趣味的是,云纹式的窗帘出现在窗户之外,为了不破坏窗边花纹的完整性,打破了空间的逻辑,这是晚年马蒂斯的手段,他与毕加索是相互借鉴的。此外,令人称奇的是,画中停泊的帆船,是没有涂色的,只有勾画的轮廓,呈现出一种洁净的白色,与海岸的绿树,蓝色的海面以及红色的天空形成对比,反而十分凸显。整幅画作感觉是东方韵味的,像是中国古代的石窟壁画。
图15-3·《开门的房间》,1920年
图15-4·《科里尤尔的窗户》(Open Window at Collioure),1920年
图15-5·《塔希提岛的窗户》(Window in Tahiti),1935年
图15-6·《小提琴盒子的房间》,1919年
不仅仅是房间的窗户,也包括车窗。1917年《挡风玻璃》画的就是一面在沿海公路行驶的汽车前窗,作品是很写实的,那个年代,大的玻璃经常需要接缝,挡风玻璃中间的接缝描绘得十分清晰,这是一天沿海的公路,一直延伸到远方,左边是大海和沙滩,海水与沙滩之间有一条绿色的长带,那是潮水留下的海藻类植物,这些细节说明马蒂斯对于事物观察之细致,并且喜欢将这些新鲜的景观和感觉表达出来。
可能是出于纪念意义,这些作品的名字经常表明所在的地点,像“某某岛的窗口”,诸如此类,似乎窗口成为画家生活最可靠的记录。
马蒂斯擅长摆弄一些静物,他将海景引入房间,而房间内的陈设也颇有用心。当然,这种用心并非哲学家的思考,而是艺术家的感觉。1919年《小提琴盒子的房间》(图15-6),白色的窗帘之外,是蔚蓝的海面和天空,房间的沙发上放置着小提琴的盒子,盒子是敞开的,没来得及合上,小提琴的缺失意味着它的奏鸣,拉琴人和琴声都在画面之外。为了强调琴盒的存在,画家将它的外形用粗黑的线条描画轮廓,这也是马蒂斯习惯的画法。十分少见的海蓝色的提琴盒子,与窗外的海面形成色彩的呼应,马蒂斯多次谈到他不以物体的固有色来描绘事物。
另一方面,马蒂斯的静物十分随意,一个黑色笔记本,一个小箱子,都可以成为中心物体,1918年《房间的黑色笔记本》(Interior with Back Notebook),是一幅耐人寻味的作品。黑色的笔记本只是占据画面的右下角,对角是阳台之外的海景,海滩上一株绿树,涨潮了,海岸白浪滔天,有一位黑衣人倚栏而观。马蒂斯的多幅窗景作品出现过这个黑色笔记本,甚至仅仅露出一个边角。但黑色加重了它的分量感。笔记本意味着什么?是房主人的生活,他(她)在海滨游历的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