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腊女神与海景

3.希腊女神与海景

古希腊神话,无论在古典主义那里还是在现代派诸家的笔下,都是一个永恒的主题,彼此之间的差异在哪里?在于造型。现代派画家的希腊诸神,试图解构古典与现代之间的差异性。从此,古典不再古典,神话不再神话。因此,我们阅读现代绘画,很难做出清晰的界定。马蒂斯当然也是如此。

1907年《奢华》(图15-12)之一,从标题到画面都是费解的,这幅作品需要了解古希腊关于美惠三女神的故事,还有前辈艺术家类似主题的传世之作,特别是塞尚,他所创作的《三浴女》与马蒂斯之间的关系。《奢华》之外,马蒂斯还有其他类似主题的创作,基本是“三浴女”的翻版,包括《浴女与 乌龟》。

《奢华》之前,马蒂斯于1904年运用点彩法创作《奢华、宁静、欢乐》,表现海边浴女们的愉悦场景,主题取自于波德莱尔诗歌《西苔岛之游》其中的句子大意是:在那里,一切如此美丽而秩序井然,豪华,宁静,充满欢乐。

艺术领域,波德莱尔在法国乃至整个欧洲的影响力无与伦比,他对于现代派绘画的启迪,使得每一位画家在画作中不同程度融入了他的艺术观。于是,西苔岛几乎成为一个与世隔绝的神仙之地。大概相当于中国的“桃花源”吧。马蒂斯正是选择了波德莱尔提供的意境,将希腊女神安置于这样的一个场域里。

图15-12·《奢华》(Le Luxe)之一,1907年

由于水面之波平浪静,有的研究者认为这是一个湖畔,根据波德莱尔的诗歌环境,又根据三女神之故事,可知那一片蓝色的水面是海洋。女神在这样一个远离尘世的岛屿上展示美丽的身姿。站立者应该是维纳斯,在先辈的画家那里,维纳斯的头是微微低下的,头发是短发的,古希腊的时代,女子将头发捐出,为参战的士兵准备行装,其中就有头发编制的绳索。维纳斯在文艺复兴时期的佛罗伦萨,不仅是美丽的爱神,而且是一位道德化的行星——金星,象征着美德与人性。并且,这种美德具有复杂的定义,匹配于维纳斯身体的各个部位。这些部位与人类的各种美德相关联。按照贡布里希对菲奇诺与美第奇家族的通信解读,菲给梅的忠告就是要求他注视代表人性的维纳斯,就像后来的基督徒注视耶稣那样。菲奇诺十分重视视觉的力量,认为美是通向神性的道路。维纳斯成为那个时代的精神寄托。这就是波提切利将维纳斯画为裸体的根本原因,尽管还留下那样一缕头发的 遮挡。

如果考察前辈画家关于维纳斯的作品,从断臂维纳斯的塑像开始,到文艺复兴时期的诸多作品,波提切利《春》《维纳斯之诞生》,其中的维纳斯形象跟马蒂斯《奢华》的主体形象同出一辙。

“奢华”意味着女神所享受的爱戴之奢华,如果说波提切利画维纳斯之诞生,马蒂斯的维纳斯则是出浴时候的更衣。下蹲的侍者正在为她脱下袍子,而维纳斯却是处在自然而然的状态之中。我所见到的一些评论文章中,对于这位下蹲的女神有多种解释,皆不够明确。实际上,马蒂斯的维纳斯,正是断臂维纳斯与波提切利的维纳斯的延续,或者说是现代版。经过希腊罗马,以及文艺复兴,画家终于将维纳斯的袍子脱了下来。

再来看另一位手捧鲜花的女神,她以一种侧身的动态进入画面。为什么安排这样的一个突兀感的形象?马蒂斯以这个形象冲击左侧两人组合的稳定性,使得画面发生一种冲突感。鲜花者的动态表达了她对维纳斯出浴的惊艳,产生了巨大的衬托作用。

至于作品的背景,大海和岛屿的环境营造,极力表达一种非常规的海景,镜面一样的海水映照出蓝天白云,红褐色的岛屿在脚下,也在海中连绵。

关于浴女的三人组合,在马蒂斯那里出现过系列的作品,1907年作《三浴女》(图15-13) 是对诗歌《西苔岛之游》的最好诠释,在构图上明显借鉴了塞尚的《三浴女》。

图15-13·《三浴女》(Three Bathers),1907年

早在1899年,马蒂斯听从了印象派的画家毕沙罗的建议,向塞尚学习。毕沙罗告诉他,塞尚追求永恒的艺术,每一笔都具备特殊的意义。马蒂斯心领神会,竟然筹集了1500法郎购买了塞尚的一幅作品《三浴女》。而当时的马蒂斯,生活还是相当窘困的。在其后的艰难岁月里,马蒂斯没有将这幅作品出售,保留了37年,最终赠予了在小王宫路上的巴黎市博物馆。塞尚的《三浴女》以其厚重的体积感,给马蒂斯巨大的艺术启发,他在1937年11月10日在尼斯的笔记中写道:

昨天,我把塞尚的《三浴女》交付给了您的运货人。我看着这幅画被小心翼翼包装好,预计当天黄昏运往小王宫。

我冒昧的向您指出,这幅画是塞尚最重要的一件作品,因为他很结实,极完美地体现了某种构图。这一构图是塞尚画了好几幅习作后才获得的,在目前重要的收藏中,这几幅习作是仅有的,它们的精华都集中体现在本油画中了。

在我拥有这幅油画的37年间,我希望,尽管不是完全的,至少我对它也有相当充分的了解了。在我作为美术家从事大胆探索的紧要关头,它在精神上给我以支持。我从这件作品中。获得了信念和毅力。出于这一理由,我冒昧地请求把它挂在对它最有好处的位置上。它既需要光线,也需要适当的角度,它的表面效果和色彩都很丰富,只有在某种距离上才能欣赏到它线条的节奏感和它格外严谨的关系。[5]

图15-14·《浴女和乌龟》(Bathers with a Turtle),1908年

回过头来看马蒂斯在1907年和1908年所画的系列浴女作品,全部是三人组合:一位站立,两位蹲坐,三角形的构图框架,但马蒂斯试图做出调整,他增加了坐姿,加强了水边的气氛,将塞尚的密林水塘迁移到海边,在他的审美深处,只有大海的单纯才可以烘托出浴女的圣洁。

1908年《浴女和乌龟》(图15-14),也是一幅费解的浴女图,其构图与《三浴女》相近,可以看作是这一题材的延续。西方文化中的乌龟是一种吉祥的海洋动物,希腊神话里乌龟是赫尔墨斯的象征,赫尔墨斯刚出生就抓了一只乌龟,将它的壳做成了一把里拉琴,送给了阿波罗,成就了这位音乐之神。所以他成为里拉琴的创始人。浴女专注的注视乌龟,由此引发一些想象。画作的背景也是海边,以深浅不同的蓝色,直线分隔出海岸,海面和天空。

1929年的《抢劫欧罗巴》是一个欧洲美术史上的传统题材,从古希腊的瓶画到古典时期的画家,都喜欢描绘这个神话场面,比如提香、伦勃朗的同题作品。马蒂斯作品的欧罗巴背倚在公牛身上,背景是辽阔的海面,与灰暗的天空。整个作品呈现的是一种草稿的形态,很难解释这属于有意为之还是一幅未完成作品。

马蒂斯画中的女人与海洋的关系,也包括希腊神话中的女神,在潜意识当中是一种生命的表达,没有冲突,只有依赖。在这里还是借用美国学者克雷尔《哲思与海》里的一段话作为解释:

我要重申的是,梅尔维尔告诉我们冥想与水永远相伴相随。他所说的水正是咸的海水,而且毋庸置疑,在选用动词上,他十分慎重。由于更偏爱内陆的安全感和思维方式,哲学家日益放弃了对海洋的探寻,转而将它交给了海洋生物学家、探险家和诗人,但是诗人偶尔会连同精神分析学家一起将我们带回万物的本源。它充盈着海洋,蒸发成云朵,成为雨点,落入大地,又汇成溪流,涌入海洋,它是万源之源。[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