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与老子、易学、禅学的思想异同

二、庄子与老子、易学、禅学的思想异同

老子是一个历经礼崩乐坏之社会大变革的老成持重者,他守着图书馆中的藏书,沉思缅想,领悟到历史的总体变化决定了人的具体生活状况;进一步地,他将历史的变化之所由上升到更深刻的天地自然之变化规律,此即是道,而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5]。站在天地自然的层面上,乃能更好地适应于历史人生的悲哀喜乐、变化无常。历史人生的变化固然基于天地,而更进一步地看,天地的变化,也基于一种更深刻的力量,即是自然之道。我在对易学和道家哲学的研究中分析得出,道家的“道”之概念可能来自《周易》所观察到的易之道。《周易》认为,万物处在变化之中,此变化中有“道”,有其理路、格局、形式、规则,故曰易中有道。“道”的概念从易学中逐渐凸现出来,而易学发端既早,经过商周,发展出重八卦为六十四卦的体系。这一体系建立在一阴一阳之易的“道”上,简称“一阴一阳之谓道”[6]。我认为,到了西周,我们现在看到的《周易古经》之元本就已经出现了,文王囚于羑里时,确实有时间和机会将之前的易占记录整合出来,形成《易》的哲学。《周易古经》不只记载占卜之事,更以占卜为例,而彰显具有一般性与延伸性的动态变化之理。《周易》把乾坤列为首,把既济未济列为尾,这本身就包含了哲学的深意,如果只以之为占卜之书,就无法抓住《易》的真精神之所在。

朱子认为《易》本是占卜之书,我并不同意他的看法,因为我认为:《易经》以易道为本,以占卜为用,是一部本体用之书,只是后人长期以来多未能从本体用的层面中有所知悟。不过,老子即已看到了《易》之“道”,进而将易学之道转化为道之易学。“道”的概念,即在老子处固定了下来,成为其学说的中心思想。陈鼓应把易学与道家思想相混淆,认为易学始自道家,这是违背历史事实与哲学理路的。

对于老子而言,其最重视的即是“道”。只有回复于“道”,生活在“道”中,才能获得内心的平静,避免外加的伤害。因此,老子有这样一种思想:用对道的认识来净化人生、拯救人生,致虚极守静笃,消除机心,过最质朴的生活,返璞归真。在老子的时代,已是兵荒马乱,纷争不已,只有这样才能保身。这就是老子思想的基础。

庄子的生活时代比老子晚了两百多年。这两百多年内,战乱愈来愈多,人民辗转于沟渠,生活的痛苦与日俱增。庄子理解到:我们无法完全退隐于社会。固然可以隐于山林,但兵荒马乱中,连山林亦无法幸免;而再欲退时,却终究无法逃离天地之间。这样一来,还不如顺应自然,而在兵荒马乱与天地变幻之中依然享有生命。他提倡掌握自然变化之道,来适应人生的变化之道。这与儒家所掌握的挺立于天地的生命内在之道德律,进而弘扬道与天地,彰显人的尊严与出超的创造力,是相互区别的。庄子除了提供能在乱世中生活的方式,也提供了适应人生变化、社会变化、政治变化的方式。他与老子的不同之处在于:庄子能感受万物俱为变化之美的精神。他不像老子一样只言“万物负阴而抱阳”[7],而是认为万物不管细微宏大都有其享有生命的方式而能自得其乐,能自然而生,也能自然而死,还能自然而乐。不管小大、完毁,物都能有自己的个体生命之气息,而能成为美的欣赏对象。如《齐物论》中的驼背断足者,乃至蝉、蜉蝣、沟渠中的鱼,也有自身的乐。生命还有一特点,即生而不知其为生,死而不知其为死。而人是万物之灵,自然就能欣赏、同感、参与、分享此美。由此可见,人与道有共通性,所谓道通于一,其实可谓道通于人,因为惟人才能更好地、自觉地欣赏万物。只是人常常忘记自己的自然之道,产生虚伪,强制地追求、扩大一个品类的快乐,而非直接面对自然的喜怒哀乐。由此可以见得庄子与老子、儒家的区别。

庄子还成为禅学的基础。庄子不以物之小为小,不以事之卑微而失其善,据此可知禅学的意义。印度佛学强调的是生命之空幻性、人生之无常性。这与中国所说的天命非常尚不一样。儒家的天命观大体是“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8],认为宇宙是真实的宇宙。而释迦牟尼则认为人生无常,生老病死变化之大,根本没有真实性。他未更深刻地了解世界真实性,便决定简洁地对之加以认识,而认为唯有将生老病死视为不真实的意识之迷幻假象,才能解除生老病死;迷时所以为真的,一旦了悟,即可见其非真。事物产生有其缘起,要解决痛苦,就要将此缘起的因缘消解掉,进而超越其迷惑性,而寻求到空性。中国人是不易了解佛学的。但东汉以后,五胡乱华,天下纷争不断,人们的痛苦无以复加。东晋乃至隋唐,中原人士深切地感受到流离之痛苦,再没有干净的土壤可供退隐,亦没有可以欣赏万物的心情,要想再言明心见性是很难的。当时亦有玄学,即想从易学、老学、庄学中找到解脱。

易学的解脱途径是深刻的,老学的解脱途径系于退隐,庄学的解脱途径则系于逍遥。观竹林七贤的命运,可知当时的政治环境不允许逍遥。而佛学讲究将世界看作幻中之幻,这也就逐渐成为大家的救命稻草。以世界为幻中之幻后,才能进而产生新的力量,重新接受世界。隋唐之后,中国复归治世,回到另一种真实化之中,但其基本的情调依然关乎佛学,当时的佛学沉淀入易学之中,产生了新的践履。佛学欲要将宇宙变化的真实感与无常感加以深刻地统一,就必须借助庄子的思想。从天台、华严到净土,庄学均在影响禅学。原始佛学发展到唯识所变,继而则面临如何转识成智的问题。既然一切都是因缘际会,那么真实在何处呢?人终究不能不生活下去,这是一个真实的问题;而现实本身具有不稳定性与变化性,这是另一个问题。能掌握真实与其变化、幻化,并从中解脱出来,找到更深刻的真实,这就导向了禅宗之“悟”。《六祖坛经》“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9]即是对此的说解。不过,从用语上看,这个表述依然认同“物”与“尘埃”之存在;但其认为人既不应以“物”为“物”,以“尘埃”为“尘埃”,也不应以“物”为“非物”,不以“尘埃”为“非尘埃”。禅宗的表述,具有一种细微处的辩证思想,而这正合于庄学。庄子思想的重要性,正体现在:其具有催化禅学的价值,具有融合佛老的意义。故不能只把庄子看成强调逍遥自在的人生哲学,而应将之视为具有深刻辩证意味的本体哲学。

《庄子》对“寓言”的运用,正体现了其本体哲学意义。《寓言》篇谓:“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因以曼衍,所以穷年。不言则齐,齐与言不齐,言与齐不齐也,故曰无言。言无言,终身言,未尝不言;终身不言,未尝不言。有自也而可,有自也而不可;有自也而然,有自也而不然。恶乎然?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恶乎可?可于可。恶乎不可?不可于不可。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非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孰得其久!万物皆种也,以不同形相禅,始卒若环,莫得其伦,是谓天均。天均者天倪也。”[10]变化是不断的,变化之中,有和无、言和不言都合于一处,都有其发展的逻辑,所以能产生自然的和谐,亦即天倪。这段话与《齐物论》有所对应。《齐物论》中谓:“夫大道不称,大辩不言,大仁不仁,大廉不嗛,大勇不忮。道昭而不道,言辩而不及,仁常而不周,廉清而不信,勇忮而不成,五者圆而几向方矣。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孰知不言之辩,不道之道?若有能知,此之谓天府。”[11]这即是要客观地认识到宇宙乃是天倪。所谓天倪,指自然之分际而又和谐的状态。针对天倪,人应当有认识是非的能力,在本体论的层面上能够“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在具备这种深刻的认识之后,乃能“莫若以明”[12]

有人认为“以明”是一种方法,其实“明”本身就是一种方法,相当于“悟”。“悟”即指能掌握到世界之真,明白在存在与非存在背后,有一真存在,这一真存在恰已包含了存在与非存在。“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其彼此相因,所以说“彼出于是,是亦因彼”。而世界的发展即是“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13]。可以将此看作对存在的深入认识,则《齐物论》谈及了超越生死而到达更深刻的非生非死、超越可与不可的方可方不可。有一使“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成为“因是因非,因非因是”的道,故才能超越彼此。但这也没有妨碍彼此之为彼此,没有妨碍彼异于此或此异于彼,没有妨碍非异于是或是异于非。这种超越不是离开世界的那种超越,并非要超越真实变化的过程而取消变化。这里说的超越其实是指内在深入并达到极致,这就叫做“道枢”[14]。“道枢”能不断发挥生命的变化力量,能够不断地产生是非并不断地超越是非,乃成其此与彼、生与死、可与不可,成其自然。在“道枢”的意义上,此与彼、生与死、可与不可,就都融合于内在的自然之中。“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15],以无穷之变,运用无穷之是、无穷之非。若要认识到以上,就需要依靠“悟”。继而,是与非、指与非指,也有共通的地方与不共通的地方。欲证某马不是全马,与其强调某马,不如找出某马之外的马来证明某马不等于全马。在这个意义上,指与非指或马与非马,是可以合二为一的,此即是“道通为一”[16]。所以庄子说“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17],同时也可以说“可于可”“不可于不可”。庄子继之曰:“道行之而成,物谓之而然。恶乎然?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恶乎可?可于可。恶乎不可?不可于不可。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18]最后,不管是再“恢恑憰怪”[19]的变化,都能够“道通为一”。“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唯达者知通为一”[20],明智通达的人,便知道这些均是相通的。由此可见,庄子实际上提出了一个非常细致的、外表疑似诡辩的事物之对立与不对立的统一。这是从《齐物论》《寓言》到《天下》一贯而通的。

庄子的本体论,有强烈的现实性,并从现实性中看出矛盾、是非。庄子言及是非,却不言善恶。所谓是非,反映了存在与否、肯定与否的问题,体现了万物的存毁与人类的生死之变化,形成了一种整体的、动态的、不定的而又随时创化的对“道”之本体学认识。“道”不仅是单纯的“一阴一阳”,更把握了“一阴一阳”的变化之机。当然,这并不与《周易古经》《易传》的立场相冲突,而是更细致地、更扩大地强调了“道”的曲折变化,其与老子“返璞归真”的简易表述是不同的。庄子的表述并不以简易为务,而是采用了“寓言”“重言”“卮言”的自然发展之表达。庄子的这些思想,对于后来者影响很大。于本体诠释学而言,庄子有开伐深耕之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