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生万物”的有机整体宇宙观

一、“道生万物”的有机整体宇宙观

虽然在西周初期的青铜器铭文中已经开始出现“道”字,但是直到春秋末期,老子才将其提升为一个有着丰富内涵的哲学范畴。“道”是老子哲学思想体系的最高范畴,老子对“道”作了多层面的详细描述。他说: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不改,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二十五章)[3]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四十二章)

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湛兮似或存。吾不知谁之子,象帝之先。(四章)

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自古及今,其名不去,以阅众甫。吾何以知众甫之状哉?以此。(二十一章)

老子之“道”可以分为宇宙生成论和宇宙本体论两个方面:从宇宙本体论的角度来看,老子之“道”是“视之不见”、“听之不闻”、“搏之不得”、“混而为一”、“无状之状,无物之象”、“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十四章)的神秘事物,是无形无名、超言绝象、寂寥窈冥、潜力无限的永恒存在,是宇宙万物生生不息、日新月异的终极原因和永恒动力,是宇宙严谨秩序的最高主宰和最终保证;从宇宙生成论的角度来看,老子之“道”是宇宙万物的本原和始基,宇宙万物由它而来,又复归于它。

老子之“道”“象帝之先”,这就消除了原始宗教遗留中“帝”和“天”的人格性、主宰性、至上性、外在超越性意味,而凸现了“道”作为宇宙本原的非人格性、内在超越性的特征,从而奠定了中国思想史上道体论的基本内涵和方向,以后道家、道教学者论“道”,大体上是在老子之“道”的框架内进行的[4]

进一步来讲,在老子看来,作为宇宙本原的“道”,并不是超越宇宙万物的一种高高在上的外在主宰,而是内在于宇宙万物自身的超越存在,或者更加准确地说,“道”就是宇宙万物自身。就在“道”生成宇宙万物的时候,它也就同时将自身展现于宇宙万物生生不息的大化流行过程,体现于它所生成的每一个事物了。兰喜并先生就此指出:“‘道’为‘全’,无所不备。”“‘道’是大‘全’,是无限,而任何具体存在物都是有限的,相对‘道’来说都是一‘偏’。”[5]因此,宇宙万物的生存发展一刻也离不开“道”,老子就此又说:

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其致之,天无以清,将恐裂;地无以宁,将恐发;神无以灵,将恐歇;谷无以盈,将恐竭;万物无以生,将恐灭;侯王无以为贞,将恐蹶。(三十九章)

在这里,“一”就是指“道”,二者异名同实。老子指出,天地万物要想生存下去,要想成就自身,那就不可能须臾离开内在于自身的“道”的作用,否则,天地万物将一刻也不能存在下去。

作为老子思想的深刻体认者和发扬光大者,庄子深得老子思想的个中三昧,他说:

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狶韦氏得之,以挈天地;伏羲氏得之,以袭气母;维斗得之,终古不忒;日月得之,终古不息;堪坏得之,以袭昆仑;冯夷得之,以游大川;肩吾得之,以处大山;黄帝得之,以登云天;颛顼得之,以处玄宫;禺强得之,立乎北极;西王母得之,坐乎少广,莫知其始,莫知其终;彭祖得之,上及有虞,下及五伯;傅说得之,以相武丁,奄有天下,乘东维,骑箕尾,而比于列星。[6]

天不得不高,地不得不广,日月不得不行,万物不得不昌,此其道与!……东郭子问于庄子曰:“所谓道,恶乎在?”庄子曰:“无所不在。”东郭子曰:“期而后可。”庄子曰:“在蝼蚁。”曰:“何其下邪?”曰:“在稊稗。”曰:“何其愈下邪?”曰:“在瓦甓。”曰:“何其愈甚邪?”曰:“在屎溺。”东郭子不应。[7]

庄子以其汪洋恣肆的独特风格,精到准确地阐发了老子的“道”成就万物、“无所不在”的道体论思想。对此,《管子》有句话说得同样精彩,即:“道在天地之间也,其大无外,其小无内。”[8]这些正可以互相发明。

南宋大思想家朱熹借用佛教“月映万川”的比喻来说明他继承自程颐的理一分殊思想,他说:“本只是一太极,而万物各有禀受,又自各全具一太极尔。如月在天,只一而已,及散在江湖,则随处而见,不可谓月已分也。”[9]

我们同样可以借此来解释老庄思想中“道”与万物的关系问题:“道”作为宇宙本原本只是一个,“道”在生成宇宙万物之后,宇宙万物即各自禀受了一个完整的“道”,而不只是分有了“道”的一部分,就像天上的月亮原本只是一个,天下每个江河湖海以至于每个有水的容器中也都有一个完整的月亮,而不只是分有了月亮的一部分。

老庄认为,“道”以如此神奇的方式生成的宇宙万物是有其内在的严谨秩序的,并且是一个完美和谐的有机整体,这正是老子所谓的“和曰常”(五十五章)[10],“冲气以为和”,庄子所讲的“天地固有常矣,日月固有明矣,星辰固有列矣,禽兽固有群矣,树木固有立矣”[11],“至阴肃肃,至阳赫赫;肃肃出乎天,赫赫发乎地;两者交通成和,而物生焉”[12],“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故为是举莛与楹,厉与西施,恢恑憰怪,道通为一……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夫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为是而有畛也”[13]。对此,老子有一个极为形象的说法,即:“天网恢恢,疏而不失。”(七十三章)就是说,宇宙万物共同构成了一张无与伦比的巨大“天网”,它好像很稀疏,但实质上则非常严密,没有丝毫缺失。其中,“疏”字有着深刻的生态伦理学意蕴,值得我们深入体会。“疏”是指明宇宙万物彼此独立自主,各有其独特的位置和价值,表面上一盘散沙,而实际上是共生于一张“天网”上,并且构成为一个无限和谐的有机整体[14]。这正如当代西方影响最大的环境伦理学家之一霍尔姆斯·罗尔斯顿所说:“恢宏的大自然是一部由不同主题构成的交响乐,其中的每一个主题都非常迷人,这些主题经常同时奏响,演奏出和谐的美妙乐章(尽管偶尔也难免会有些许紊乱)。”[15]美国夏威夷大学中国哲学教授成中英也提出,在中国传统文化中,从来没有对待自然的原子主义的思维方式,它强调的是人与自然的整体性关联,而这种整体性关联的内在依据即是人与天地万物都为“道”所统摄[16]。爱因斯坦以其天才的直觉提出的统一场论,与中国哲学中的天人合一、万物一体思想,遥相呼应,殊途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