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以儒解《庄》

二、以儒解《庄》

尽管《庄子》批评儒家远比老子激烈,但在庄学史上,以儒解《庄》也是很常见的现象,甚至还有《庄》出于儒的观点。叶国庆《庄子研究》论庄学的派别,首列儒家派,评述历代以儒解《庄》之得失,及至近代,认为“以儒学释《庄子》之最纯者,有廖平之《庄子叙意》,王闿运之《庄子注》”[15]。王闿运作为近代的经学大家,治庄子之学,却能打破古代经师的成见,注意儒道之同,很是难得。其《庄子注》“自序”云:“庄子之合孔老,道同也。”认为老庄与儒家所求之道相同,这是从根本上肯定儒、道两家一致的价值追求,可谓深度的会通。他肯定孔子学于老子,庄子又“从而通之”,故可以儒道互释。如《逍遥游》释题:“绝圣去智,非有本之谈,下学上达,乃天知之诣。传曰:仁者安仁,智者利仁。逍遥游之义也。”又释《养生主》:“养生主者,自修身也。齐物齐论,非以自放,其将保无竟之神,明照天之识。物自纷于宇轴,气自养其清虚。故明镜不疲于屡照,利刃无辞于当割。天行不息,万物以资始;圣功不与,成功所以巍乎。……《易》曰:显诸仁,藏诸用,鼓万物而不与圣人同忧。言圣人有无忧之道也。”这都是引儒家经典释《庄》。再如对《齐物论》“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句的注解:“照于天则无是非矣。无是非无以治世,有是非又不能治世,故专因是以化其非也。夫世所积是,圣不能非,世所积非,圣可以是。何者?愚者难悟,先务顺之,必先是之,乃可无非。故反以取媚,有耻且格。天下服从,兵革不作,因是之道也。毋固毋我,是彼之说也。日用饮食,是彼之效也。”既然庄、孔相通,所以引用《论语》“有耻且格”、“毋固毋我”等以证齐物,也是很自然的了。

廖平也是近代经学大师,为王闿运弟子,亦治《庄子》,撰《庄子叙意》、《庄子新解》[16],同样主张以儒解《庄》,然旨趣与王不同。王闿运的解释,把儒道放在平等的位置,而廖平提倡尊孔读经,故认为孔高于庄。《庄子叙意》说:“《史记》‘庄子附传’云作《渔父》、《盗跖》,以诋訾孔子之徒,不曰诋訾孔子而曰其徒者,盖为防伪存真计,真孔则必不在诋訾之列矣。……故预防未来学孔之流弊,愈以张微言制作之真传。砭儒愈以尊孔,伪儒不祛,真孔不明。”通过对《史记》的重新解读,指出庄子不斥孔子,所毁者乃其徒,具体说是孔子后学中偏离真孔的伪儒。前面说到易佩绅对《史记》“老子传”的新解,认为是学儒者黜老,而非孔子黜之,易、廖两人的看法可谓同出一辙。《庄子叙意》又言:“庄传孔学,关令老聃皆认为出于古之道术,则实以古为孔,古与诂通,谓古文经也,故推六经为神化道术,指仲尼为无圣素王又称为至人。”将古之道术解为“孔之道术”,此乃曲为之说,是廖平尊孔尊经的具体表现。又如《庄子新解》云:“天下之治方术者多矣,皆以其有为不可加矣。曰无乎不在,曰神何由降,明何由出,圣有所生,王有所成,皆原于一,各经异义实皆同出至圣,此篇所列六家皆道支派。”此篇指《天下》篇,认为其先举六经,再列六家,明六家皆孔学之支流,六经之余绪。这是“六经注我”式的解释,非关庄子原意,而对了解廖平本人的学术思想则是有价值的。

胡远濬以儒解《老》,同时也以儒解《庄》,他在《庄子诠诂》“序例”的第一条就指出《庄子》作为体道之书,可与儒家相通。如庄子曰真宰,曰真君,曰玄德,曰道,曰玄,曰天,曰环中,曰宗,曰精,曰真,曰朴,曰神,曰纯气,曰物,正犹《论语》曰仁,曰礼,曰道,曰敬。《大学》曰明德,曰至善,曰天之明命。《中庸》曰天命,曰性,曰道,曰中,曰和,曰诚,曰一。《孟子》曰性,曰正命,曰仁,曰浩然之气,曰道,曰义,曰心,曰大体,曰四端。这么多的概念,胡氏认为“皆一物也”,“大率顺文生义,所指殊状,立名遂异云尔。明此,则《易大传》曰太极,周子乃曰无极,《道德经》曰无,《庄子》乃曰无无,固皆老子玄之又玄之义也。一之不可,二之又岂可哉?斯所谓微妙玄通,深不可识者欤?”[17]看起来,胡氏的和同儒道似有混同之意,但其试图从本体论的高度证明儒道可通的思路,还是存在合理之处。然而《庄子》中毕竟存在许多批评甚至是极端排斥儒家的话,又该怎样解释呢?胡氏说:

庄子破儒家之执,故立词不得不异,而其旨实同。盖《易》曰:“一阴一阳之谓道。”《中庸》曰:“道并行而不悖。”如中虚不著一物,然后诚实无妄。儒者就实理充周言,道家就中虚无著言,一有一无,二义固相需也。至其所抱达道因物之旨,即《易·系辞》“知崇礼卑,崇效天卑法地”之说。天圆,自无寒暑昼夜,故道贵达。地方,自不得不随所据以为寒为暑,为昼为夜,则物宜因矣。又其所谓“彼且为婴儿,亦与之为婴儿”云云,正犹孟子之于齐宣王好色,与之言好色;王好货,与之言好货;王好勇,与之言好勇,其所以尔尔。在达之人于无疵,以是知知崇者礼卑,达道者因物。读者能会其通,而宋儒异端之疑自破。[18]

这里沿袭其解《老》的路向,“庄子破儒家之执”,类似于老子的“正言若反”,都是以否定的、相反的方式达到积极的、正面的效果,庄子虽然批儒,是批伪儒、腐儒,而不反真儒。从大旨来说,庄子言虚,儒言实;庄子论无,儒崇有;庄子贵达,儒重因,可见儒、道可以并行而互补。至于后世儒者斥庄子为异端,大都是不能真正理解庄子思想的本意造成的,例如庄子言哀乐不能入,解者多误会,疑老聃不能令人忘情于死生,而孟孙才之不哀其母,为能达死生之化,是庄生之言为害礼教甚巨。胡氏为之辩解说:“庄子哀乐不能入,指体一而言,其随分而生哀乐,一出于至诚,自无毗阴毗阳之患,以贼其心,是之谓不能入。故史佚有云遁天之刑,正讥弟子之强哀;仲尼有云若化为物,正嘉人子之至痛。盖庄子深痛当时君臣近名之病,原于作伪,往往离体为用,遂无由一依天理,此所以去道日远也。故曰:‘以道观言,而天下之君正;以道观分,而君臣之义明;以道观能,而天下之官治;以道汎观,而万物之应备。’夫道者,不死不生以为体者也。明乎无死生之死生,即明乎无哀乐之哀乐。故夫曰晏然体逝,曰以是日徂,曰一知之所知,曰一化之所待,曰外化而内不化,曰得其环中以随成,曰命物之化而守其宗,曰贵在于我而不失于变。凡此皆体用同原,一君二臣之义也。此能游者所以相忘乎道术,而无方外方内之异欤。”[19]这样的诠解,体现出了较高的思辨水平。由此看出胡氏诠释老庄的一般特点,即总是能够抓住儒道思想中的基本概念进行合理引申,从而化解表面上的矛盾,阐明儒、道内在的一致性。

朱文熊《庄子新义》也是一部别开生面之作,所谓“新义”,就是体会到了庄儒之间本来相通。据该书《自序》,朱氏认为庄子之学,必非仅“玄同”二字可以总括,孔、老、庄的关系,郭象等注家也并未讲清楚其中意理,但自己积之十余年而未敢发。及读韩愈之书,谓子夏之徒,流而为庄周,而心为之一喜;继读姚鼐《庄子章义序》,谓庄子议论本之圣门游夏,以三代之治为大道既隐之事,以君子为必达于礼乐之原,而心又为之一喜;最后读陆树芝《庄子雪》,谓周敦颐由太极顺说到人,庄子则由人收归到太极,而心更为之大喜,以为古人所言正与他自己的认识相同,于是遂把庄子思想的主旨概括为“袭老之迹,映孔之真”,并叹曰:

庄子之学,其儒家之雄欤。自太史公只谓其善属书离辞,洸洋自恣以适己;班氏又列之道家,而庄子之真意晦矣。其后经晋人之假托,而诸家注解,又多杂以修真之旨,目为谈玄之书,而庄子之真意益晦矣。窃谓庄子之学,是象山氏之先河也,是阳明氏之滥觞也。自宋五子之未兴,知道之体者,莫如庄子;知道体之真而以高言厉俗者,又莫如庄子。何也?象山之学,孟子先立乎其大之旨也。庄子于开宗明义曰逍遥游,一孟子不动心之旨,其言宅心之大,于象山之学何如?阳明之学,良知之学也,其言之最精者曰:吾心自有天则。庄子次之以齐物论,曰因,曰止所不知,曰适得而几,曰天籁,曰天钧,曰天倪,于阳明之学何如?又《大宗师》一篇,明明是孔孟传授心法,其言天人之处,即《中庸》之诚明,而自副墨之子至参寥闻之疑始一段,不几将《中庸》博学审问慎思明辨之声色为化民之末务,一一开户牖以示人乎,此又象山阳明之所略而不讲者也。本以此读诸篇,六通四辟,无非斯旨,岂非圣门最高之学说乎?[20]

指出陆王心学与庄子相关,这是朱氏所见之卓,但认为班固列庄子为道家而真意晦,则是朱氏所见之偏。但不管怎样,朱氏的解《庄》思路就是主张庄子乃借老证孔,其言云:“庄子是哲学派中之高议论,林西仲谓其学问与老子同而异,与孔子异而同,请易之曰:庄子多借老子之言真无为,以形孔子之无为而无不为者。”[21]按照这样的理解,庄子思想的重心便是在孔而不在老,那又怎样理解庄子右老而斥孔的言辞呢?朱氏解释说:“盖庄子一书,全取反影,其引老子之言以映孔子处,正如许由、齧缺、王倪、披衣映尧,以广成、容成映黄帝,以老龙吉映神农,以混芒之世映唐虞之至治。盖许由、齧缺、王倪、披衣正尧之心,广成、容成正黄帝之心,老龙吉正神农之心,混芒正唐虞无为之治之心。夫非真无为者,不足以形有为而无为,无为而有为之心也。老子之学,以之守神,以之长生,是真无为也。孔子之学,以之参赞化育,与天地同寿,与日月并明,则亦有为而无为,无为而有为者也。”所谓反影,也是老子“正言若反”之意,所以朱氏会通儒道的方法与胡远濬一样,只是观点更加夸张,以至把庄子的学派属性也更改了。

再看《庄子新义》具体的诠释文字,如对《逍遥游》的解说:

此篇为庄子开宗明义第一篇文字,其妙处人人能言之。至其与孟子“不动心”章一鼻孔出气,则人人未之及焉。惟孟子之言严而正,曰集义,曰勿忘,勿助长,示人有入手处。庄子之言奇而诡,曰培风,曰游于无穷,曰彼且恶乎待,似未免稍邻于虚,而非虚也,惟道集虚。庄子之学,所以六通四辟,纵横无隔阏者,正得孟子浩然二字妙用,故孟子言不动心,而即曰告子先我不动心。庄子言逍遥游,而终曰惠子之拙于用大,此其所最喫紧处。孟子先言北宫黝、孟施舍,而庄子亦中言宋荣子、列子。盖一借黝舍形告子,一借宋列以形惠子。其间麒麟走兽、凤凰飞鸟、泰山蚯垤、河海行潦,孟子所引之言峻整简质;鲲鹏、蜩鸠、斥鷃、朝菌、惠蛄、冥灵、大椿,庄子所引之言错综变化。孟子引伯夷、伊尹、柳下惠,而以贤于尧舜,无可无不可时中之孔子为宗;庄子亦引至人神人圣人,而以尘垢秕糠、陶铸尧舜、旁礡万物,而不以天下为事之姑射神人为主。……是庄子不言之言,即宰我善言之言,亦即孟子知言之言也,而庄子之旨得矣。[22]

此段从文辞语意上比较庄、孟,认为两者颇有神似之处,在孟子的参照下可得庄旨。可以看出,朱氏对清代的以文解《庄》有所继承,但把庄子类同于孟子,又确实属于他的发明。再如对《大宗师》的解说:

自太史公谓其洸洋自恣以适己,不复以见道言之,而加以晋人之自放于礼法,每讬于庄子以自文,于是不以史迁之目光读《庄子》,即以晋人之目光读《庄子》,而《庄子》之真意失矣。是篇首段之言天人,即《中庸》之言诚明生知学知者无论矣。其说真人处皆至诚之极,其说好之也一,弗好之也一一段,明明是《中庸》惟仁者能好人,能恶人之精理。至南伯子葵学道之次第,及副墨之子,闻之洛诵之孙一段,实已含得中庸见隐显,微及博学审问慎思明辨工夫;其参寥之闻疑始,直极之上天之载,无声无臭,声色化民之末务而后止,又即朱子反而求之视听言动记诵辞章之说。但庄子说得透顶,不与人以易捉摸处耳。[23]

此段从思想层面把《庄子》与《中庸》进行比较。朱氏认为,《大宗师》形容道体之微妙,卓绝千古,所以二程尽管不喜庄子,仍然对此篇肯定有加。不过,由于司马迁突出庄子的个性,晋人效法庄子的放任,都不太关注庄子之道论,受此影响,读庄治庄者往往把握不到庄学的要领。而如果把《中庸》与庄子思想进行参证,则庄子之论道、见道、体道之精微,顿时变得畅然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