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以儒解《老》

一、以儒解《老》

就以儒解《老》来说,近代学者大都不再是就孔、老之间进行简单的比附,而是注意分析其中的学理,找出儒、道相通的深层原因。一种观点认为,儒、道本不分家,后来的孔、老互黜乃是出于俗儒的门户之见。如易佩绅《老子解叙》云:“史又谓世之学老子者绌儒学,儒学亦绌老子。盖学老学孔者之相绌,孔与老固未相绌也。韩非有云:孔子之后,儒分为八。则或有流而为小人儒者,孔子固早戒之矣。或为陋儒、散儒、偷儒、瞀儒、贱儒、俗儒者,荀子厯诋之矣。儒而盗者,庄子讥之矣。儒而僻者,班固论之矣。能归咎孔子乎?”世人认为孔老之道不同,大都引《史记》所载孔老相黜为证,而易佩绅对《史记》的材料作了新的解读,即司马迁说的是学老、学孔者互相排斥,至于孔老本人并未如此相对,儒道互黜乃是后起之小人儒、陋儒、僻儒之类为之,无足论也。此说很有道理。易佩绅进而认为,老子与孔子一样具有救世之心,“后世行老子之道者,但行其所以救世,而勿行其所反所诬,则老子之道与孔子之道皆可以并行而不悖矣”[1]

黄传祁同样认为,在孔老时代,儒道本无所谓分家,道专属老子,不能以家视之,强分孔、老为两家,“乃小人儒之鄙言也”。他分析说:“盖自七十子没而微言绝,战国之世,国弃图籍,士习变诈,时则有荀况之徒以小人儒为世老师。暨乎书焚学禁,文坠道隐,末流承敝于其间,彼直以为所谓儒者,惟是袭取仁义之迹,掇拾礼文之末,奉其经师破残固陋之口说,而涂饰之,号张之,是则儒而已矣。”[2]这样的儒者,怎么能够明白老子之深远?故其毁老子之言,乃自绝于道德,不足据信。“惟深造自得,居安资深,然后知老子之于孔子,其揆一也,而从古圣明之所同传也。”[3]朱敦毅也有类似看法,他说:“是经五千余言,在孔子前。其性理修功,凡出孔氏门者,本不与之分门,为孔氏徒者,并不闻有指斥一二语。不知后儒何意强为之分门,而加以毁斥,遂使继起者共相效尤,以为是老子书,书未曾读,先纽一习见胸中,再不肯尽心体贴其妙。”[4]认为孔子及其门徒都并不曾批评过老子,强分儒、道二派并对老子持偏见者,都是后起之儒。所以朱敦毅说:“何必分我儒也,彼道也,仍是强分门户。岂知三代前心传危微精一,初无儒道分门哉?”[5]儒道同源,三代前实无分别,这是一个正确的看法。基于上述认识,朱氏评价《老子》及孔老之学云:

《道德经》者,性命书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闻。非不言也,言之不得闻,闻之不留传,故若秘而不泄,以待夫积学功至者。老子言之,非易言也。危微心法,不绝如缕。幸有尹喜请益,得口传者,亦藉笔传,以待夫继起参修者。是以性命真言,本同一派。而后儒强为之学分儒道,派殊孔老,以致真言晦,而真传亦几乎熄矣。[6]

孔子多论道德人事,罕言性与天道,但朱敦毅辩解说,性命之学是三代以来流传的真言,孔子同样是关心的,但是所言过于高妙,当时无人能够完全明白,故只好秘而不宣,以待来者。老子则不同,有《道德经》问世,并得尹喜传道,而所传者,也是三代的性命真言。由此看来,儒道对性命之学的认识,只有显隐之分,并无实质之别,后儒的妄自分别,以至真传几熄。正是针对这种情况,朱敦毅作《道德经参互》,以儒家经典证老,意在阐明儒道思想之真实面目。在他看来,《道德经》蕴含的是“性命全功”,齐家治国平天下,只是道德之枝叶,这点古人论述不清,所以他下了一个断语:“道者,性也。德者,命也。”[7]把握老子思想的这一要点以后,“即四书五经言,以印证《道德经》,从可知老子《道德经》果与孔门四书五经同一派,是不待强为排解,而自然融贯者”[8]。试看第一章的注释:

常者,《中庸》之庸。《易》所谓百姓日用而不知,不可须臾离者,当混沌未判,无名可名,在父母未生前。……有无参互包环,分明周子《太极图》也。执此两端,常也,庸也。百姓日用而不知者,其妙其徼,非神观何以知之?而定在执中,徼在斯矣。而智在用中,妙在斯矣。同出一中,而有无异名。同谓之玄。玄,天也。《中庸》开章天命之谓性也。天命之玄之也,性又玄,则命与性合,性与命一。率性修道,众妙之门。以形其器,器不可量。以形乎道,道不可名。[9]

本章释文,引《易》、《中庸》、《太极图》与老子道论进行参互,比较圆融地印证了朱氏孔老同传性命之学的观点。

还有一种情况,也是和同儒、道,但确能够另立新解。如尹桐阳分析说:“夫老为孔师,说老者宜莫若孔。《论语》记孔子之称老子也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于我老彭。《说文》彭从彡声。彡,丹叠韵,例可通用。然则老彭实老聃,说者别为老子彭祖二人,误。盖曰述而不作者,谓律而不作,即老子法令滋章,盗贼多有之恉也。曰信而好古者,谓呻吟而好古,即《老子》全书用韵,与《诗》合辙。《论语》亦如《诗》,而全书用韵之徵也。不任法则纯尚自然,使民风淳厚而玄同。文似三百篇,则意在转移习俗,针砭时政,使人荡心说耳而便于诵忆,审是则《老子》之真谛得。”这是一个别出心裁的解释。简短的一段文字,却从四个方面论证了孔老相通:其一,老为孔师,孔子为最懂老子思想的人。其二,认为老聃即《论语》中的老彭。这虽是对旧说的继承,但也是有根据的,如宋代杨时即指出老彭即老子,王夫之也说老彭即孔子问礼之老子,郑献甫曰“老彭即老聃,一字是姓,一字是国。本一人,非二人也”,马叙伦也认为老彭与老子为同一人[10]。其三,《老子》与《诗》、《论语》同为合韵之书。其四,《老子》文似《诗》,意似《论语》。这样的分析,其中有尹桐阳的新意所在。

又如胡远濬对孔老为一的论证,也有其道理。首先抓住“正言若反”这一老子思想的基本表达方式进行分析,认为儒、道具有内在的一致性。他说:

老子正言若反。解家多误会,恒疑与儒异。即或知其不然,而终不敢一语断定。如云“大道废,有仁义”,正言仁义之不宜违道。如云“礼者忠信之薄”,正言礼之不宜不忠信。如云“知惠出,有大伪”,正言智之不宜为伪。如云“绝学无忧”,正言学之不宜为患。如云“圣人不仁”,正言圣人之能仁。如云“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正言圣人之秉心惟常。凡此类语,似与儒反矣,乃实大顺。缘道有两端,非利则病,此从其病者斥之也。明此,则《易传》云:“观其会通以行其典礼。”庄生则云:“道通为一。”《论语》云:“博学于文,约之以礼。”老子则云:“为学日益,为道日损。”老孔本一家,老庄以道易礼字,盖有所不得已也。[11]

这是一个很精辟的分析。如果说以孔子为代表的儒家习惯于从正面的、肯定的层面表达其思想,那么以老子为代表的道家则擅长于从反面的、否定的角度立论,由于道有正、反两端,那么儒家从正面出发,道家从反面着手,结果则是殊途同归,孔老思想看似相对,其实相融,实乃一家。其次,指出老子的核心思想与《中庸》相通。老子最核心的思想无疑是“道”,对此,胡氏分析说:

老子之常道,即《中庸》不可离之道。《中庸》云:“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老子则云:“复命曰常。”常即道,曰复曰率,一义也。《中庸》云“致中和”,老子亦云“不如守中”,“知和曰常”。其曰“见小曰明”,“慎终如始”,固即“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必慎其独”之义也。夫曰忠信,曰中和,语似异,而其实则同。盖忠从理之自尽言,中则从理之善处言。信从物之能顺言,和则从物之适得言。是忠与信,与夫中与和分观,见就己物为别,而忠信与中和合观,又一属己言,一属物言也。在己为体,对物为用,体以贯用,是为一以贯之,此所谓道欤?[12]

此论除了把老子之常道等同于《中庸》之道有欠准确外,其他的分析实有道理。也就是说,如果从宇宙本体的层面讲,自然是老子之道深远玄妙,《中庸》无法与之相比,但一旦落实到社会人生的层面,则《老子》与《中庸》无处不通。又论《中庸》与老子无为思想之相通:

老子无为,即《中庸》所云诚,非不为也,故曰“无为而无不为”。《易传》曰:“汤武革命,顺天而应人。”革命,无不为。顺应,则无为也。是无为者,依乎天理,不以私智自用。盖非如此,则心难定于一。不一,不足言诚也。如云:“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庄生申之云:“天无为以之清,地无为以之宁。”从可知一者无为。《中庸》云:“一者,诚也。”《通书》乃云:“诚无为。”得其旨矣。若韩退之云“曷不为太古之无事”,此未免诬老子。夏葛而冬裘,渴饮而饥食,正老子所云自然之常道,能违之邪?[13]

无为与诚分别是《老子》与《中庸》的根本性概念,胡远濬从概念的基本内涵进行分析,指出无为非韩愈所认为的回到太古社会之无所事事,而是要按照道的准则去为,结果必然是无为而无不为,诚的含义与之类似。胡氏又从思想史的演进过程加以论述,庄子对老子的引申,与周敦颐对《中庸》的阐发,都包含着同样的道理,无为即诚,即一。再次,认为老子对礼的看法与儒家不矛盾。老子精于礼而不反礼,这是古代以儒解《老》者的一个主要观点,胡远濬加以继承,并作出了自己的诠解:

老子言道,忠信而已。《记》曰:忠信之人,可以学礼。是礼必本于忠信明矣。故其言曰:礼者,忠信之薄。此非恶礼,乃斥世之自名礼者之非礼耳。太史公谈云:道家以虚无为本,因循为用。虚心载理,己无不尽,忠也。因时与地,循物无违,信也。以是知仁义礼智不离于信之谓道。其曰大道废,有仁义,指世之自名仁义者言也。其曰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正见人失忠信,愈趋愈甚,故云知惠出,有大伪。道有得于己之谓德;然究极言之,人不能天,分也。故曰失道而后德,与下三失字,意有轻重,此宜分别观之。[14]

老子对儒家的仁义礼智多有异议,对此,胡氏一一作了分析,例如指出老子所言“礼者忠信之薄”并非否定礼的价值,而是批评社会上那些自称礼者言行不一,所作所为其实非礼;同样,“大道废有仁义”,实指自称有仁义的人其实不讲仁义,其余可类推。老子看到自称仁义礼智的儒家在走向其反面,故对这种现象进行批评,而不是否定儒家的主要精神。由于礼以忠信为本,老子言道,也不离忠信,所以在基本价值的追求上儒道具有一致性。胡氏进一步指出,老子非但不否定礼,反而是精于礼的。如礼禁未然,故老子云“为无为”,“图难于其易,为大于其细”,“为之于未有,治之于未乱”。礼隆揖让,故老子云“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强天下”,“兵者不祥之器”,“杀人众多,以悲哀泣之;战胜,以丧礼处之”,等等,这些都是老子深明礼学的表现。老子又云“夫唯不争,故无尤”,“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同样是强调礼让。《史记》曰:“文之敝,小人以僿,故救僿莫若以忠。”老子欲绝圣智巧利,意在恢复忠信,与儒家的根本旨趣完全相符。

此外,还出现了徐昂《道德经儒诠》等明确标明以儒解《老》的著作。作者对《老子》文本中的相关语句,广泛引用儒家经典进行印证,认为道、德、无为、谦下、守柔、节俭、慈爱等是孔、老共同的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