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有与无

二、有与无

在明白阐述道不可名、不可说之后,老子开始了他对道的五千言的叙述。倘若道不可言,那么老子以及我们所说的又是什么呢?此事玄矣,它关乎人之本质。或许事实是,道在名言之外,而语言的本质亦在语言的言说之外。

老子接着说:“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此句断句向来有两种,或断在有、无之后,或断在有名、无名、有欲、无欲之后。我们在此将采用第一种断句法。私以为以往断句种种争论,皆忽略了一个问题,那就是“无/有”同“无名/有名”的区分到底何在。“有名”必是人的世界,而决不能以此泛言天地万物之生成。“有名”乃是人之历史之展开,有人则必有名,裁度天地以为法令制度,此亦名言之危险,即人之为人的危险所在。故曰,“道恒无名”而“始制有名”,“始制有名”者,就人而言也。故决不能以“有名”为“万物之母”,明矣。且断以“有名”“无名”,则后文又有“有欲”的问题,“有欲”在《老子》中不曾一见。由此又牵连出“两者”究竟何谓,文义实在不通。实则以往诸家主张“有名”“无名”“有欲”“无欲”断句者,皆以有、无来解释“有名”“无名”“有欲”“无欲”。如王弼《老子注》云:“凡有皆始于无。故未形无名之时则为万物之始;及其有形有名之时,则长之育之亭之毒之,为其母也。”是明白以“有无”来解“有名”“无名”。但说“有形”之时“长之育之亭之毒之”尚可,说“有名”之时则不可,原因上文已述。诸家解“有欲”“无欲”亦大致从心体功夫的有无入手,无之以证其体,有之以通其用。如《唐玄宗御制道德真经疏》云:“常无欲者,谓法清净,离于言说,无所思存,则见道之微妙也;常有欲者,谓从本起用,因言立教,应物遂通,化成天下,则见众之所归趋矣。”[7]而蒋锡昌更一语点明:“无即无名,无名即道。”但这话套用“有”则不可。综上,“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此二句是说,有与无同为道之两面。

那么如何理解道之有呢?“有”字金文为,从右持肉。右半部分为“右”,象人之右手,左下为肉。据学者考证,“有”字意最早来自祭祀活动,象人以右手持肉祭祀神灵,以求神灵保佑。我们看祭祀的“祭”字,金文为,上半部分正是右手持肉,下半部分的“示”字,乃是事神之意也。“又”字(即“右”)又通“佑”,亦是从祭祀神灵以求保佑之意而来。故而古时又、有、佑、右相通,且音皆相同,只有声调不同耳。“有”字后来才从“右手持肉”的意义演化出“持有”的意思。又因此而被用作名词,表示一物之存在。这就是“有”可被翻译成英文的being的原因。但我们必须注意,《老子》以前,“有”字大部分是被用为动词的(即使在现代汉语中也是如此)。如《盂鼎》铭文:“文王受天有大命,匍有四方。”《墙盘》铭文:“匍有上下,合乎万邦。”《老子》中作为名词的有无之“有”是从动词而来的。因此,道之有绝不表示道是“物”,这一点上文我们已经有明确阐述。那么如何理解这一动词的有呢?这需要我们先看看“无”的意思。

“无”字更为复杂一些。汉字中有“亡”、“無”、“无”三个字表达相似的意思。庞朴先生提出“无”的三个意义,我以为对我们的研究很有帮助[8]。庞先生以为,“无”字可有三种意义,其一是本来有而后无。这个意义上的无实际上是失去。最早用“亡”字来表达。如《老子》曰“得之与亡孰病”。“亡”在甲骨文中是,据庞先生所考,应当是“有”字缺了半边,固合“失去”之义也。

其二是本来无而后亦是无,即绝对的无。这种所谓的纯粹的无乃是有的逻辑的对立面。与庞先生意见不同,笔者以为中国是没有这种虚无之无(nothing as nihil)的。相反,此种“无无”乃是西方思想的特色。西方文化之初,古希腊人就认为,无不能生有。拉丁文的表达:ex nihilo nihi fit。巴门尼德说,“有不能生于无”,“无不可思不可想”。

在此,无/nothingness就直接被把握为non-being(无有),作为有的对立面的一个概念。既然是non-being,绝对的虚无,当然也就不可思了。不可思,只是因为它不存在。因此对古希腊人来说,一切皆有,无实际上是不存在的。作为西方文化另一源头的基督教则认为,上帝从无创造一切作为被造物的有。exnihilo fit-ens creatum。上帝乃是最高的有(being,在者),因此无在此亦是被理解为不存在。

如此,在西方思想中,无其实并不存在。无的缺失就是西方的虚无主义的根源,这一事实开启了西方形而上学的历史。在一切被仔细分类的“有”的背后横亘着不可知的虚无的深渊。这就是为什么海德格尔重复莱布尼茨的追问:为什么有存在而无倒不存在?[9]

第三种意义上的无,乃是似无而有。有两个相通的字表达这一意义:“无”和“無”。先看“无”字。“无”字从字形上看乃是“元”通上去一点,故《说文解字》曰:“通与元者,虚无道也。”《说文》又说,无(無)从大,丰也。这初看的确令人费解,既然是无,又怎能说丰呢?但汉语之无的确就是此一意思。用庞朴先生的话说,“无是比大还大,是最大”。这种解释保留在许多汉字之中。比如“芜”,草籽下面一个“无”字,意思并非没有草,而是很多草;“庑”,房子下面一个“无”字,意为正殿旁的侧房,并非没有房子的意思,而是有很多房子。总之,汉语中一切表示大的东西,往往用“无”来表示。

无,丰盛,元初,如何把这些意思集中在一个字当中呢?庞先生以为繁体的“無”字可以解释所有这些意义。“無”字,甲骨文为,这是一个人提着两串东西在跳舞(据文献记载,这两串东西或为茅草,或为牛尾)。甲骨文“舞”字正是同一个字。因此学者考证认为,“无”字表示的乃是先民跳舞祭祀的仪式。“无”便是祭祀的对象。此“无”乃是万物之源,是万有之有,乃最丰富者。

我们看到,老子正是在此意义上表述道之无的。无形无相的道绝非一无所有,相反万有皆出于其中。故第二十一章曰:“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恍”“惚”“窈”“冥”皆言其虚无,然必后之以“有”(“有象”,“有物”,“有精”,“有信”)。此一对道的理解又并非道家专有,即使是儒家亦是如此。故而宋代大儒大程曰:“冲漠无朕,万象森然已具。”

有与无皆自先民之祭祀以求佑护而来。惟有在此意义上,道才能一统有无。亦惟有在此意义上,道的本源意义向我们彰显出来。因此老子才说:“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有无所道说出的,乃是对万物之所从来的眷恋。而至此我们也可明了,此处的“有无”并非是现象界相对待的有与无,而是超越任何分别对待的道之一体两面。此种“一体两面”又只能够从道作为天地万物之“始”与“母”的本源意义上才能够得到体悟。

如此被道说出来的有与无,绝非一种逻辑或理性的思维所可企达者。它绝非形而上学的存在与否所可及者。毋宁说,它超乎形而上学的存在与否,或者“是”与“不是”(is,is not)的判断之上。我们知道,老子用了许多模糊的语言来描述道:“如”,“若”,“似”,“或”(“似或存”)等等。有与无并非形而上学的对立概念,它们所言是道之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