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同:道儒都承认“大仁”是行仁的最高境界

一、本同:道儒都承认“大仁”是行仁的最高境界

道家确实讲过“绝仁弃义,民复孝慈”[2],“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3]一类的话,所以人们就认为道家是反仁义的。而实际上,道家还有许多重“仁”的言论,《老子》八章:“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所谓“与善仁”,就是提倡与人交往时要有仁爱之心。有人认为老子是反仁的,所以这里的“仁”应为“人”[4]。其实,像这一类重“仁”的说法在《老子》、《庄子》中比比皆是,下面仅举几例:

上仁为之而无以为。(老子语)[5]

大仁不仁……仁常而不成。(庄子语)[6]

相爱而不知以为仁。(庄子语)[7]

泽及万世而不为仁。(庄子语)[8]

至仁无亲。(庄子语)[9]

这就是说,道家在反对儒家所提倡的仁义的同时,又提出了自己的“上仁”、“大仁”、“至仁”的概念。总括这些言论,可以看出,道家的“大仁”与儒家的“仁”在内容上并没有本质区别,无非是“相爱”、“泽及万世”等,但在施仁的对象和行仁的态度方面,道家则有自己的规定,这表现在:

第一,在施仁的对象方面,道家摒弃了儒家建立在“亲亲”基础上的推恩法,提出了“至仁无亲”、“仁常而不周”的观点。道家认为,至仁是没有偏私的,对所有的人甚至所有的物都一视同仁。《庄子·天运》曾嘲笑儒家的仁说:“商太宰荡问仁于庄子。庄子曰:‘虎狼,仁也。’曰:‘何谓也?’庄子曰:‘父子相亲,何为不仁?’”[10]在老庄看来,如果“亲亲”也是一种仁的话,那么连虎狼也是仁的,因为它们也做到了父子相亲。可见,老庄对这种仁义持极大的蔑视态度。老庄是最广泛的博爱者,他们不仅爱亲人,也爱别人;不仅爱别人,而且还爱万物。《吕氏春秋·至公》中的一段记载就清楚地说明了这一点:

荆人有遗弓者而不肯索,曰:“荆人遗之,荆人得之,又何索焉?”孔子闻之曰:“去‘荆’而可矣。”老聃闻之曰:“去其‘人’可矣。”故老聃则至公矣。[11]

荆人是爱人的,但他所爱的人仅仅局限于楚人;孔子也爱人,他爱整个天下的人;而老子不仅爱人,而且爱物。老子才属于真正的博爱者,所以《吕氏春秋》称赞他是“至公”。

第二,在施仁的目的方面,完全摒除了功利性。儒家在劝告人们行仁时,总要指明行仁带来的好处,当然,儒家这样做是不得已而为之。而老子坚决反对这种做法,他说的“上仁为之而无以为”,就是说真正的“上仁”之人在行仁的时候是没有任何个人目的的,所谓的“无以”就是“无目的”、“无原因”,行仁行义是一种纯道德行为。既然如此,也就不应该让受惠方有丝毫的感激之情:

太上,不知有之。……功成事遂,百姓皆谓“我自然”。[12]

圣人并包天地,泽及天下,而不知其谁氏。[13]

最优秀的统治者,使百姓感觉不到他的存在,百姓普遍受到统治者的恩德,却认为自己的生活本来就是如此。既然百姓根本就感觉不到施恩者的存在,那就谈不上去感谢、拥戴施恩者,施恩者也就不能,准确讲是根本就不想从行仁中得到任何的好处。

道家毫无个人目的的博爱精神不仅超越了他所处的时代,而且还超越了今天。古代的佛教提倡爱人爱物,但他们爱人爱物的理论基础是因果报应,目的是自身的福报,这种爱同样是功利性的。今天的爱物者是为了保护环境,而这个“环境”是指人的生存环境,因此今天的爱物者也是一群功利主义者,他们的最终目的还是爱自己。只有道家所提倡的无私博爱是无个人目的、无功利性的,套用老子“无为而无不为”的思想,只有这种无功利性的博爱行为,才能为人类带来最大的功利。

第三,在施仁的自觉性方面,道家要求把它由有意识的行为变为无意识的行为。儒家有一句名言:“克己复礼为仁。”[14]克制自己的欲望,严格地按照礼制行事,这是一件相当辛苦的事情,需要时时提醒自己、约束自己,故儒家需要“吾日三省吾身”[15]。而道家对此大不以为然,认为勉强自己去行仁,这本身就算不上什么真正的仁义行为,因为当你勉强自己去做仁义之事时,这种仁义还属于外在的东西,并未同你融为一体。他们要求把“爱人”由有意识的、辛苦的行为变为自然而然的无意识的行为,这就是《庄子·天地》所反复强调的“端正而不知以为义,相爱而不知以为仁,实而不知以为忠,当而不知以为信”[16],自己行为端正,施爱于人,而自己却丝毫也意识不到这一点,更不会认为自己真的做了什么好事。至仁之人在行仁的时候就好像人们呼吸空气而不知不觉一样,完全成了下意识的举动。

其实,道家所主张的这种大仁,儒家也同样赞成。孔子也清楚地认识到,人们行仁的动机是不同的,《论语·里仁》把行仁的动机分为两个层次:“仁者安仁,知者利仁。”[17]而按照《中庸》的说法,行仁则分三个层次:

或安而行之,或利而行之,或勉强而行之。[18]

在行仁的时候,有三种态度:一种是发自本性、不带任何个人目的地行仁,这就是“安仁”;还有一种就是认识到行仁对自己有好处,能够得到别人的赞美和拥护,所以才去行仁,这就是“利仁”[19];当然还有出于各种原因勉强自己去行仁的。关于孔子的“安仁”思想,顾炎武有一个评论:

《论语》“仁者安仁”,《集注》:“谢氏曰:‘仁者心无内外,远近精粗之间,非有所存而自不亡,非有所理而自不乱。’”此皆庄列之言,非吾儒之学。[20]

顾炎武已经意识到,“安仁”思想,特别是谢氏的话与道家是一致的。正是因为二者一致,所以顾炎武得出了另外一种结论:“此皆庄列之言,非吾儒之学。”于是他接着说:“《太甲》曰:‘顾天之明命。’子曰:‘回之为人也,择乎中庸,得一善则拳拳服膺而弗失之矣。’故曰:‘操则存,舍则亡。’不待存而自不亡者,何人哉?”按照顾炎武的看法,儒家必须与道家不同,既然道家有“安仁”思想,那么儒家就只能主张“学仁”。顾炎武看到了道儒在“大仁”问题上的一致性,却囿于门户之见,不愿意承认这种一致性。

其实,不仅孔子认为有“安仁”者,孟子也同样认为有“安仁”者。《孟子·尽心上》说:

孟子曰:“尧舜,性之也;汤武,身之也;五霸,假之也。久假而不归,恶知其非有也。”

朱熹解释说:“尧舜天性浑全,不假修习。汤武修身体道,以复其性。五霸则假借仁义之名,以求济其贪欲之私耳。”[21]这就是说,尧舜是发自天性地去行仁,而汤武是在修养之后去行仁,春秋五霸则是盗用仁义以成其私欲。孟子所说的能够发自天性去行仁的尧舜,就是道家所赞美的大仁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