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条理由是《语录》中的“回光说”与丘处机时代全真道说法大相径庭,这是四条理由中最重要的一条。森由利亚据此认为,《邱祖语录》非丘处机或其弟子所作,而是明代以后某人的作品。针对以上结论,其提出了两点理由:其一,丘处机著作中没有找到回光的说法。其二,将回光与眼光相联系明代以后才散见于文献。

按照森由利亚的说法,“回光说”最早产生于北宋末年之前的禅宗文献,“在《道藏》资料中,‘回光’或者‘回光返照’这样的语句在金元以后,特别是全真教资料中比较多见。……这些用法应该可以看作全真教吸收了禅宗的术语”[29]。言下之意,似乎全真道的“回光说”来自佛教禅宗。对于“回光说”的起源,萧进铭曾在《丘处机回光说的内涵、源渊及发展——兼比较禅宗的“回光返照”说》一文中有详细探讨。萧先生认为,全真道的“回光说”并不像森由利亚先生所认为的那样源于佛教禅宗,也不像其所说的那样产生于金元时期,而是“我们的确可以在《道德经》一书当中,看到王、丘二人所主张之‘回光法’的理论雏形及思想渊源”[30]。而到了庄子之时,这种道家回光的修炼传统已粗具体系,汉代道教经典《太平经》又对此作了进一步的发展,“在王重阳之时,基本上已经理法兼备,发展得相当完整,并且也将之作为修丹的根本方法。到了重阳的弟子丘处机,则更是对于其中的理论及方法,做出更为详实、明确的阐述与发挥,使回光法更趋于圆满完备”[31]。在萧先生看来,“回光说”是道家道教一贯的传统,而丘处机恰是这一传统的集大成者。萧先生之所以有这样的观点,是因为他把《邱祖语录》作为丘处机作品,既然《邱祖语录》是否出自丘处机尚不能确定,那么,若抛开《邱祖语录》,是否还能得出同样的结论呢?

森由利亚认为,丘处机并没有提到“回光说”,其言:“笔者没有在关系重大的丘处机自己的著作中找到“回光”这个词。在丘处机的诗集《磻溪集》中没有一个回光的用例。《大丹直指》虽然被《道藏》作为是丘处机的著作收入了,但把这部文献认作丘处机所作还有很多疑点。即使如此,查找其中,也没有发现言及回光。”[32]诚然,若抛开《邱祖语录》,确实不能从丘处机的文献中找到“回光”一词,但《磻溪集》与《大丹直指》中却多次提到“光”。《磻溪集》卷一《众道友问修行》云:“道眼无光慵入市,天心难合且随波。”[33]卷二《景福山居》云:“何时朴直道心显,慧日开张天眼明。”[34]卷三《青天歌》云:“万象森罗镇百邪,光明不显邪魔王。”[35]卷四《修道》云:“寂灭无心地,光明耀太虚。”[36]卷六《玉炉三涧雪·自咏》云:“飘飘法界任西东,到处神光覆拥。”[37]显然,以上提到的“光明”、“神光”、“道眼”、“天眼”等都是丹道术语,与《邱祖语录》中所讲的“光”属同类的范畴。《大丹直指》也提到了“红光之色”[38]、“金光一道”、“金光满室”[39]、“目见金花,体有圆光”[40]、“前有红光,状同莲花,遍身有真气,色若金光”[41]等与“光”相关的说法,且皆为内丹修炼过程中所见到的景象,与《邱祖语录》中“回光”之“光”相同。除《磻溪集》和《大丹直指》外,还有一些文献所称引的丘处机的话中也提到了“光”的问题。比如,《清和真人北游语录》卷二云:“师父云:至人岂止以踵,上下一段光明也。故有云:大光明罩紫金莲。金莲,心也。”[42]以上的“上下一段光明”、“大光明罩紫金莲”等语句,可以作为丘处机明确谈到“光”的确凿证据。

丘处机多次提到“光”,并不意味着他有“回光”的说法。正如森由利亚所言,除了《邱祖语录》外,其他文献中未见丘处机提过“回光”一词。然而,王重阳与全真七子中的马钰、谭处端、刘处玄、王处一等都曾明确提到过“回光”,显然“回光法”是早期全真道一个非常重要的内丹修炼方法,作为王重阳最得意弟子的丘处机没有提到此法,似乎不合常理。按照《邱祖语录》的说法,光可以分为内光与外光,其云:“学者现有外光,几在目也。太阳流珠,将欲去人顺也。逆而内之,金华含包矣,有内光,迷而失之,六欲牵之,妄想惊其神也。”[43]“外光”是指眼光,即视觉感官向外捕捉到的光芒;“内光”是指智光,即抛却一切视觉感官的作用,通过收视内观所见到的光明。《邱祖语录》中“回光”的“回”字,就是“返”或“逆”的意思,“回光法”是一种通过返观内视以见光明的修炼方法,所以“回光”往往与“内观”相联系。丘处机虽然没有直接提到“回光”一词,但《大丹直指》中却多次提到“内观”,而且专门有“内观起火”之法,在提到内观时,又往往同时提到“光”。上引《大丹直指》中所提到的“气迸金光”[44]、“体有圆光”[45]等,皆为修炼者返观内视所见之景象,虽然没有使用“回光”一词,但指的即是“回光法”。假若说《大丹直指》有非丘处机作品之嫌的话,《磻溪集》卷一《季冬八日大雪》中所说的“返观性命阴阳理,始识虚无造化功”[46],则是丘处机明确提到“返观”最有力的证据。

森由利亚还认为,早期全真道并不特别重视眼光,把回光与眼光联系起来是明代以后的事。事实是否如此呢?在王重阳和全真七子的文献中,只有王重阳在《玄玄歌》中提到过“眼光”一词[47],除此之外,其他人都没有提到过。但是,他们却经常提到“道眼”、“天眼”、“眼根”、“开眼”等词汇,而且都是作为内丹术语被提到的,这说明王重阳和全真七子已经意识到“眼”在丹道修炼中的重要作用,只是尚未对其有足够的重视。对于丘处机来说,除了经常提到以上所说的与眼有关的术语外,还屡次提到“蟾光”一词。《磻溪集》卷一《自咏》云:“每到夜深云霁处,蟾光影里学吹笙。”[48]卷二《八月十日,自昌乐县还潍州城北玉清观,作中秋诗》云:“蟾光不解留人意,澹澹青霄只自如。”[49]又云:“邦君士庶皆修德,好放蟾光与众看。”[50]“蟾光”一般是指月光,但在丹道术语中,“蟾光”则是指“眼光”。《邱祖秘传大丹直指》中不仅明确讲到“蟾光即眼光”[51],而且还把眼光与回光联系了起来。上引丘处机的诗句,表面看起来是在写景,而“蟾光”也似乎是指月光,但若细细品味,不难发现其中所蕴涵的内丹学意味,丘处机实际上是借写景来比喻丹道修炼。

通过以上分析可知,森由利亚提出的四条理由都值得商榷,至少可以说,仅凭此来判定《邱祖语录》非出自丘处机,证据尚嫌不足。虽然目前仍无更为确凿的证据可以证明《邱祖语录》确实是丘处机的语录,但从王重阳到丘处机的全真道回光说发展脉络来看,把其视为丘处机的作品,更为符合全真道理论自身发展的逻辑。更何况《邱祖语录》最后约有三分之一的内容与《长春丘真人寄西州道友书》基本相同,而两者在风格上也差别不大,没有理由肯定一个而否定另一个。因此,我们最后的结论是:虽然《邱祖语录》在长时间的流传过程中,窜入了后世才可能有的一些术语,甚至还经过了全真道后学的技术加工与理论提升,但仍然反映了丘处机的思想。

(作者系山东师范大学齐鲁文化研究中心教授)

【注释】

[1]『邱祖語録』について--明末清初の全真教龍門派の系譜観に関する補足的考察』,山田利明,田中文雄編『道教の歴史と文化』,雄山閣出版社,1998年。

[2]对于潘静观的生平事迹,尹志华《〈太乙金华宗旨〉的问世及其道派特征考》一文有详细考证,文载《香港中文大学道教文化研究中心通讯》第17期,2010年4月。

[3]《藏外道书》第11册,巴蜀书社,1992年,第289页。

[4]《藏外道书》第11册,巴蜀书社,1992年,第290页。

[5]《藏外道书》第11册,巴蜀书社,1992年,第290页。

[6]Identity and Lineage:The Taiyi Jinhua Zongzhi and the Spirit-Writing Cult to Patriarch in Qing China.Daoist Identity:History,Lineage,and Ritual.Livia Kohn,Harold Roth(eds),Hawaii Univ.Press,Honolulu,2002.

[7]『邱祖語録』について--明末清初の全真教龍門派の系譜観に関する補足的考察』,山田利明,田中文雄編『道教の歴史と文化』,雄山閣出版社,1998年。

[8]《藏外道书》第11册,巴蜀书社,1992年,第290页。

[9]『邱祖語録』について--明末清初の全真教龍門派の系譜観に関する補足的考察』,山田利明,田中文雄編『道教の歴史と文化』,雄山閣出版社,1998年。

[10]『邱祖語録』について--明末清初の全真教龍門派の系譜観に関する補足的考察』,山田利明,田中文雄編『道教の歴史と文化』,雄山閣出版社,1998年。

[11]『邱祖語録』について--明末清初の全真教龍門派の系譜観に関する補足的考察』,山田利明,田中文雄編『道教の歴史と文化』,雄山閣出版社,1998年。

[12]《藏外道书》第11册,巴蜀书社,1992年,第284页。

[13]『邱祖語録』について--明末清初の全真教龍門派の系譜観に関する補足的考察』,山田利明,田中文雄編『道教の歴史と文化』,雄山閣出版社,1998年。

[14]大宗师是蒙古皇帝赐予全真道掌教的封号,据现存文献记载,第一位得到这一封号的全真掌教是尹志平,册封大宗师之号是在丘处机死后的事,丘处机自己根本不可能说出这样的话。对此,张广保言:“考蒙元时期的全真碑刻,全真掌教被冠以具有爵位性质的大宗师之名者,应始于第二代掌教尹志平。……丘处机虽有其实,而无其名。”(张广保:《金元全真教史新研究》,青松出版社,2009年,第115页)

[15]『邱祖語録』について--明末清初の全真教龍門派の系譜観に関する補足的考察』,山田利明,田中文雄編『道教の歴史と文化』,雄山閣出版社,1998年。

[16]《藏外道书》第11册,巴蜀书社,1992年,第284页。

[17]《藏外道书》第11册,巴蜀书社,1992年,第285页。

[18]《藏外道书》第11册,巴蜀书社,1992年,第284页。

[19]《藏外道书》第11册,巴蜀书社,1992年,第284页。

[20]《道藏》第19册,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文物出版社,1988年,第725页。

[21]《道藏》第32册,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文物出版社,1988年,第160页。

[22]《道藏》第33册,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文物出版社,1988年,第159页。

[23]《道藏》第4册,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文物出版社,1988年,第823页。

[24]《道藏》第32册,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文物出版社,1988年,第441、443页。

[25]《藏外道书》第11册,巴蜀书社,1992年,第285页。

[26]《道藏》第34册,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文物出版社,1988年,第481、482页。

[27]《道藏》第34册,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文物出版社,1988年,第482页。

[28]《道藏》第34册,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文物出版社,1988年,第483页。

[29]『邱祖語録』について--明末清初の全真教龍門派の系譜観に関する補足的考察』,山田利明,田中文雄編『道教の歴史と文化』,雄山閣出版社,1998年。

[30]萧进铭:《丘处机回光说的内涵、源渊及发展——兼比较禅宗的“回光返照”说》,《丹道文化》2003年第28卷第30期。

[31]萧进铭:《丘处机回光说的内涵、源渊及发展——兼比较禅宗的“回光返照”说》,《丹道文化》2003年第28卷第30期。

[32]『邱祖語録』について--明末清初の全真教龍門派の系譜観に関する補足的考察』,山田利明,田中文雄編『道教の歴史と文化』,雄山閣出版社,1998年。

[33]《道藏》第25册,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文物出版社,1988年,第811、812页。

[34]《道藏》第25册,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文物出版社,1988年,第817页。

[35]《道藏》第25册,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文物出版社,1988年,第821页。

[36]《道藏》第25册,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文物出版社,1988年,第831页。

[37]《道藏》第25册,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文物出版社,1988年,第842页。

[38]《道藏》第4册,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文物出版社,1988年,第396页。

[39]《道藏》第4册,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文物出版社,1988年,第398页。

[40]《道藏》第4册,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文物出版社,1988年,第399页。

[41]《道藏》第4册,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文物出版社,1988年,第401页。

[42]《道藏》第33册,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文物出版社,1988年,第167页。

[43]《藏外道书》第11册,巴蜀书社,1992年,第286页。

[44]《道藏》第4册,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文物出版社,1988年,第400页。

[45]《道藏》第4册,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文物出版社,1988年,第399页。

[46]《道藏》第25册,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文物出版社,1988年,第815页。

[47]《道藏》第25册,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文物出版社,1988年,第738页。

[48]《道藏》第25册,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文物出版社,1988年,第811页。

[49]《道藏》第25册,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文物出版社,1988年,第821页。

[50]《道藏》第25册,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文物出版社,1988年,第821页。

[51]丘处机:《丘处机集》,齐鲁书社,2005年,第16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