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与道,做一个知道的人

3.人与道,做一个知道的人

列子所讲的这些道理,都属于道的范畴,但道是一种思想或主张,对于道不能只求知其道理就满足,而应在懂得相关道理后,更要付诸自己的人生实践,这就是道教所说的修炼,即通过种种修炼而使自己的思想与行动完全符合于道。

道教高人的修炼,首先是以对道的理解为基础的,但这不能与自己的生活分开为二,而要紧密合一。中国古代讲究知行合一,即是这个道理。现在许多人研究哲学史、思想史,只是当做一种外在的活动,与自己的生命没有关系,因此也难以理解古代道教高人的微妙之处。列子告诉人们,不能期望通过别人的说教而学道,只能通过修炼来使道与人生合一。

列子在《黄帝》篇中说到自己修道的过程与心得,他说自己曾以老商氏为师,以伯高子为友,前后九年功夫,将道术完全掌握,然后乘风飘然而归。此时,尹生听说列子是得道高人,就来学道。一连几个月都不回家,前后十次向列子“请蕲其术”,列子对他是“十反而十不告”。列子并不用言语为他解释。尹生有些气愤,就向列子告辞,希望列子在临别时给一句赠言。可列子仍然一言不发。尹生只好回家。但他并没有放弃对道的思索。又过了几个月,尹生又来见列子,要求继续跟随学道。列子问:“汝何去来之频?”

尹生说:以前先生一句话也不对我讲,令我引以为憾。如今我仍不能想通,所以又来请教。

列子说:以前我以为你已经把道想通了呢!现在看来,你竟然如此鄙陋!来,让我告诉你如何才是真正的学道!

从前,我跟随老师与友人学道,开头三年,心不敢念是非,口不敢言利害,老师这才看了我一眼。

五年之后,才敢再念是非,言利害,这时老师才破颜而笑。

七年之后,不管我心里怎样想,都无是非,口里如何说,都无利害,老师这才让我与他坐在一起。

九年之后,不管我如何想,如何言,即不知我之是非利害,亦不知彼之是非利害,也不知老师是我师,友人是友人。这时,我里里外外与道沟通,一言一行,一思一虑,无非是道,不再有世俗的杂念与凡心,不再有世人的污言与浊行。

到这时,我感到自己的眼睛、嘴巴、耳朵,完全和合为一,不再有彼此之分。我的心灵凝静透明,身形如释重负,骨肉全都融合为一,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感觉不到心在想什么,言语在说什么。到了最后就是这么回事。所谓的道,这时完全呈现在我的眼前,没有一点遮掩与隐晦。到此境界之后,身体竟如树叶一般,随风飘荡,分不清是风乘我,还是我乘风。

可你来了还不到一个季节,就有这么多的遗憾与愤懑。如果你的身心如此乱糟糟,又怎能达到履虚乘风的境界呢[25]

列子告诉人们,求道,就要让自己的身心全部投入其中,而不能怀有急功近利的迫切之心和获利的欲望。也许要用九年,也许要用更长的年月,这因人而已,但在整个过程中不要为世事分心,最后才能使道与人的精神、生活完全合一,不再分道与我,道与人生、生命,这正是道教的修炼,而不是通过读书、研究或听老师讲课就能得道的。这一点,不经过修炼是不能真切体会的。

通过上述所说,可以看出这正是道教高人修道的一个必然过程,也是道教高人与众不同的原因所在。而这更可证明列子在先秦就已是修道的高人,据此而言,还能说道教至东汉晚期才产生问世吗?

《老子》书中有不少章都把得道的人称为“圣人”,《庄子·逍遥游》中则称得道的人为至人、神人、圣人,列子也把得道的高人称为“至人”,他在《黄帝》篇中对至人有详细描述:

列姑射山在海河洲中,山上有神人焉,吸风饮露,不食五谷,心如渊泉,形如处女。不偎不爱,不畏不怒,不施不惠,而物自足。不聚不敛,而己无愆。

对照《庄子·逍遥游》篇中的说法:“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可以看出二者的描述非常相似。但要注意,这样的描写是文学性的,不能机械地从字面上理解,认为真有这样的人,而应体会其中的精神,正如《列子·黄帝》篇所说的:得道,不过是“纯气之守,非智巧果敢之列”。所谓纯气,是人之生命的根本,能守得完全,一点不失,就是神人、至人,就是得道,这不是理论上的理解,逻辑上的解释,不是书本上的研究,不是口头上的讲说。

气在人的身体之内,不须外求,所以列子要人内视,就是认识自己本身具有的气,知道它们是怎样存在和活动的,然后才能守住它,使它不丧失。一生都能如此,就是得道。像列子那样,他得道后并没有离开人世,没有吸风饮露,不食五谷。但他能不施不惠,不聚不敛,以达到自足与无愆。这就是得道,而不是真有什么神仙。

所谓游乎四海之外,只是神游,如黄帝之游华胥氏之国。精神达到如此境界,就可以不受生活的束缚,获取人生的自由。人在得道之前,把身体看得最重要,而得道之后则知道精神的自由与超脱才是最重要的,而不再追求形骸的长存。而修道就是让人获得精神自由与超脱的途径,其办法是“壹其性,养其气,含其德,以通乎物之所造”[26]

壹性养气,就是“纯气之守”,这是修炼的基础。而通乎物之所造,就是心与道通,这是修炼的终极。与道相通,道就成了内在于心中的德,这就是所谓的含其德,使道与心合一,与生命合一,到了这一步,就不再重视外在的身体,而重视内在的生命,这样就能超然物外,不以物自拘,也就是得道。而从普通人到这一步,只有修炼一途,不能指望理论和逻辑的解释,也不能指望老师告诉你而让你明白。

《黄帝》篇又说:“圣人藏于天,故物莫之能伤也。”藏于天,就是藏于道,就是通乎物之所造,就是含其德,就是纯气之守,就是修炼之后的得道。列子居郑国四十年而人不识,就是因为他藏于天、藏于道,因为他已得道。这是道教修炼的高明之处,人既不识,所以无人与之争,无人伤害,因此得道能给人的心灵带来很大愉悦和快乐,而与具体做什么事情无关,不论是在菜园里种菜,还是在山上砍柴,都是无关紧要的。

得道的人,处事会与一般人完全不同。列子在《黄帝》篇中以射箭为例,让伯昏瞀人评价自己得道的境界。列子先引弓满怀,再放一杯水在拉箭之手的肘部,然后发出箭矢。先发出的箭矢还未飞到靶子,后发的箭紧接着又射出了,而且快得追得上前一枝箭的尾部。他连续不停地射出,只见发发相及,矢矢相连,在空中形成一条箭矢之线。而肘上的水杯毫不晃动。列子让伯昏瞀人评价道术如此是否已经达到最高境界。

伯昏瞀人并不赞叹,他说:这不过是射箭技巧比较熟练巧妙而已,还不是真正的得道。真正的得道,是无心之射,非射之射。现在你的心里,还有射箭之意,还要追求一种成功,这是有心之射。得道的人只是纯气之守,而非智巧果敢之列,你现在的射箭,属于后者,而不属于前者。

列子大为诧异,问伯昏瞀人:“何谓无心之射,非射之射?”伯昏瞀人反问:“我与你登上高山,站在危石之上,下临万丈深渊,这时你还能射吗?”列子请他演示。伯昏瞀人便登高山,履危石,临深渊,转身对着列子,只用脚尖踩在悬崖边上,脚跟则悬空在外,他对列子揖了一礼,请列子站到他的身边再来射箭。列子见状大惊,伏地拜谢,浑身冷汗,请求伯昏瞀人指点迷津。

伯昏瞀人说:得道的至人,上窥青天,下潜黄泉,挥斥八极,而神气丝毫不为之改变,这就是精神的绝对超然物外,不为物所动。不论在什么地方都能如此,这才是真正的得道。你在平地能够镇定自若,而环境一变,就心慌意乱,神智不清,说明道还没有完全与你的身心合而为一,你的内心还没有达到纯气的地步,你的心还没有成为真正的道心,还不能真正超然物外,还不算真正的得道。

超然物外,就是要养成自然而宁静的心态,以这种心态来从事各种事务,便能达到道的境界,所以剑有剑道,棋有棋道,茶有茶道,无论做什么事都有道在其中,就是得道的表现。现在人们进行体育比赛,成绩不佳时,总爱说什么过于紧张,发挥失常,归根结底,就是没有超然物外的心态,也就是没有使技艺升华到道的境界,就是没有得道的表现。

列子在《黄帝》篇中又讲了一个故事说明这一点。晋国范氏家族,有一位子弟,叫子华,收养了许多游侠名士,让他们以各种形式相斗,以分胜负和高下。其中有两个人,名叫禾生和子伯,二人因事外出来到郊野,夜晚借宿在老农商丘开家。半夜里商丘开听到禾生与子伯谈话,说子华的权势很大,能使存者亡,亡者存,富者贫,贫者富。

商丘开听了就想投奔子华,由于太穷,便向他人借了粮食,前去见子华。子华的门徒,根本不把寒酸的穷人放在眼里。看到商丘开年老力弱,脸色黝黑,衣冠破败,便对商丘开推推搡搡,尽情嘲弄。商丘开没有丝毫怒意,直到这些人自己都觉得没意思了,才算罢休。他们便带商丘开来到一座高高的瞭望台上,有人说:谁能从这里跳下去,我给他一百两黄金。

众人都假意响应,争着要跳,却并不跳。这时,只见商丘开从人群中出来,跨出一步跳了下去,只见他的身体极为轻灵,像飞鸟一样,飘然落地,毫无损伤。那些人认为这是偶然的运气,不足大惊小怪。他们又带商丘开来到河边,指着一个深水湾,对商丘开说:这里面有大珠,你能否摸它上来?

商丘开二话没说,就跳下水去,不一会儿,手举大珠浮出水面。大家这才觉得此人不可小视。商丘开于是成了子华的门客,享受到吃肉穿绣的待遇。不久范氏家族仓库失火,子华对门客们说:谁能入火抢出珍宝,我有重赏。

商丘开面无难色,毫不犹豫,冲进火内,来来往往,抢救了许多珍宝,而身体一点烧伤也没有。范氏家族的人都认为商丘开是得道之人,一齐来向他道谢:“我们不知道先生是得道之人,先前对你欺侮怠慢、羞辱不敬。你有如此高明的道术,而不告诉我们,是把我们当做瞎子、聋子和傻瓜了。现在我们知道先生的高明了,请问先生是何道术?”

商丘开说:“我没有什么道术,我也不是什么得道高人。我做的这些事,连我自己也搞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有一点可以告诉大家。从前,有两位客人住在我家,从他们口里听说范氏家族的权势之大,能使存者亡,亡者存,富者贫,贫者富。由此时起,我便对范氏立下坚定不移的忠诚之心了。等我来到这里,以为你们对我说的话,我都完全相信,一点都不怀疑,而我唯恐做得不对,生怕有一点不忠,所以,不管你们说什么,我抢着去做,生怕做得不好。因此在做这些事时,自己也不知道身体该往哪里放,没有一点自私的念头。能做这些神奇的事,不过是心的绝对专一罢了。于是能使物无所阻,取得这些成功。如此而已,并无什么道术。现在我才知道当初你们对我说的话,都是骗我欺我,这时我的心里已经有了猜疑,在众人面前也不能那么自然了。回想当初所做的那些事,心中就有了不安与害怕。现在再让我出入水火,跳下高台,已经不可能了。”[27]

由此可知,得道就是心中没有任何私心杂念,于是能丝毫不考虑其他,如失败、得失、荣辱、面子等等,这也是伯昏瞀人所说的无心之射,非射之射。商丘开以无心而得道,没有通过专心求道而得道,也是修炼的一种方法,与列子费时九年的求道得道在方法途径上是完全不同的,这说明求道得道的修炼是因人而异的,不能采用一种模式,也不是以哪一种模式为标准,若执着于某一种模式,只要有了这种执着心,也就无法得道。

求道得道的修炼,根本上就是心的修炼,最终也就是伯昏瞀人说的“道心”。一般人认为心是无形的,别人无法看到,其实不然。心中所想,总会让人感到。心中一动,外物就能感受得到。心与心可以感应互通,所谓心有灵犀一点通,得道的人具有道心,对于他人的心,就有一种感通之力。为此列子在《黄帝》篇中又讲一个故事:

有一人非常喜欢海鸥,每天早上到海边,跟着海鸥漫游。海鸥也成百上千地飞来,落在他的周围,与此人共度清晨的良辰美景。有一天,他的父亲说:“我听说海鸥都愿意跟从着你,共同游玩,你为我捉一只来,让我玩玩。”儿子答应了父亲,第二天,他来到海滨,然而海鸥却不再落下来,只在空中飞翔。

平时此人以无心的心态来与海鸥相处,故海鸥视之为朋友。今天他的心态变了,心里有了别的目的,海鸥就能感知,不再视之为朋友,而不下落。心机不可隐藏,并不用通过说话或动作表示出来,而海鸥就能感知,动物尚且如此,何况万物之灵的人在得道之后具有了道心呢?

据《黄帝》篇记载,赵襄子是赵国最有权势的贵族。一次,他率领十万大军前往中山狩猎,放火烧山驱赶山中的野兽。只见漫山遍野,火势熊熊,大军根本不靠近。此时忽见山上石壁中跳出一人,随着火烟上下踊跃,身轻如燕,火烧不着,绝非常人所能。军中兵士皆谓是鬼不是人。大火烧过,此人徐行而出,似乎根本不曾有过一场大火。

赵襄子视为奇人,留在门下。仔细观察此人,身体肤色,五官七窍,都与常人一样。听其气息音声,还是与人一样。便问他:“有什么本事住在石头里?又怎能入火而不伤?”此人回答说:“什么东西叫做石头?什么东西叫做火?”赵襄子说:“你从里面跳出来的东西就是石头,你随着踊跃的东西就是火。”那人说:“我根本不知道它们是什么石头或者火。”

魏文侯听说此事,便问孔子的弟子子夏:“这是怎么回事?”子夏说:“与物完全和同的人,物不伤害他,不论出入金石、赴汤蹈火,都能做到。”魏文侯说:“那你怎么不这样做?”子夏说:“彻底剖心去智,才能和同于物,这是我做不到的。虽然做不到,却能说得到。”

和同于物,即对物无心,不生与物区别之心,视己与物无二。视物是如此,视人也是如此。物不能害,人亦不能害。具有这种心态,就是得道之心,就是道心。前面说过,得道就是让道与内心合一,称为“含德”,列子在《黄帝》篇中曾讲过斗鸡的故事,来说明“含德”的最高境界是“德全”。

纪省子是善于训练斗鸡的专家,周宣王爱好斗鸡,请纪省子做他的训鸡师。纪省子刚刚训鸡十天,周宣王就派人来问﹕“鸡可斗乎?”

纪省子答﹕“不行,它现在有一股虚骄之气,缺乏真正的实力,远远谈不到上场。”

过了十天,又派人来问,纪省子说﹕“还不行,它现在只练得反应敏捷,没有取胜的把握。”

十天后又问,纪省子说﹕“还不到火候,虽然已能疾视对手,气势凌人,但离必胜还有差距。”

又等了十天,周宣王急不可耐,差人来问:“怎么还不行?”

纪省子说﹕“差不多了,对手虽然在它面前鸣叫,它丝毫不为之动,望之似木鸡矣。其德已全,其他的鸡无敢应者,见它必定逃跑。”

周宣王大喜,试之果然,细问其故,纪氏告诉周宣王:

任何一只鸡都可训练成必胜之鸡,但不经训练,则都不过是普通一只鸡而已。然而训练必须循序渐进,不可能一步到达必胜的境界。最初,此鸡只有一股勇气,没有实力做后盾,所以称之为虚骄之气。虚骄之气可以一下子鼓动起来,但只是一个纸老虎,一戳就破,只凭虚骄之气,必败无疑,只是无谓的牺牲。二十天之后,只能训练出快速敏捷的反应,虽能如影随形,如响随声,马上做出反应,但这也只是周旋相斗的基础而已,并无高出对手的实力,即便偶尔取胜,也是侥幸。所以仍不能遣它出场。三十天后,已有高超的本领,实力已经高出任何一个对手,很想找个对手试试高低,一显身手。所以它的状态只能是疾视而盛气,不把对手放在眼里,傲慢心太强,以这种心理去斗,还没有绝对把握,所以还要进一步加强心理训练。最后“望之似木鸡”,心理状态完全调整好了,不为对手的任何动作而分心,自己也没有了一丝胜负之心。这是绝对冷静,如此才能保证充分发挥自己的实力,必胜而无疑。对手见它这样,自然害怕,不敢与之斗。重要的是心,而不是力,所以说是德全,而不说力强。只知靠力,是低等次的,以德驭力,才至高无上。

望之似木鸡,已经消解了鸡的平常之心,而达到了道心的境界,这就是德全,而这需要一个修炼的过程,不能指望一步到达,只能逐步修炼。而道心德全,关键在于无我、无心,此与前面提到的商丘开等人,并无二致。

人与道合,则会到达忘的境界。醒着,古人称为觉。睡着做梦,古今都叫做梦。觉与梦,人们都当做平常事看待,没有仔细研究其中的名堂。西方的西格蒙德·弗洛伊德是现代精神分析学派的创始人,他的名著《梦的研究》以研究人的梦而闻名于世,借此研究人的各种层次的意识。列子没有写过《梦的研究》,但他不单谈梦,而是觉梦合论。他在《周穆王》篇中对此有专门的阐述,他认为:觉,不管怎么分类分析,终归一条是“形所接”。梦,不管怎么分类分析,终归一点是“神所交”。

人之生命,无非由身形与精神两部分组成,白天醒着,是身形与外物接触,于是有各种各样的事情,各种各样的活动,在这些事情与活动当中,产生了各种各样的哀与乐、得与失,一切构成了生与死的具体内容。

觉只是人生的一部分,另一部分就在睡着后的梦境中。做梦时,身形已经休息,精神并未休息。这时的精神,已非醒时的精神,它更无拘无束,无所不至,无所不有,是超乎身形控制的精神。故梦中所见,多非醒时所能实有者。人在觉时,有种种事情与心情,它们在梦中虽有反映,但已是变形的反映。但觉与梦之间有必然联系。

列子说:得道的人,觉醒时忘记自己,睡觉时不做梦,这是精神高度专一。梦是幻想,幻想多了,人就恍惚。得道的人,不生幻想。

庄子有梦蝶之说,不知是庄周之梦蝶,还是蝶之梦庄周。这是证明“齐物论”的观点。

列子也有类似的思考,《周穆王》篇中说有一位贵族的老奴仆,整日干活不已,每天夜里梦为国王,游乐纵欲,其乐无比。有人为他的白日辛劳感叹,他说:“人生百年,昼夜各一半,我白天为奴仆,苦则苦,但我夜里可为国王,其乐无比。又有什么可埋怨的?”而此位老奴的主人,白日操心世事和家业,身心俱累,夜里则梦为奴仆,趋走服役,什么活都要干,什么罪都要受。睡眠中呻吟哭号,整夜不得安宁。

有人对他说:你家财亿万,地位高贵,还不满足。夜里做奴仆,受苦罪,也算是与白天的富贵相抵消。你想白天夜里都能满意,这怎么可能?

这样看来,老奴是得道之人,其主子则未得道。对比前面所说的隐于民间的得道之人,可知老奴白天也不觉得苦累,而其主子则是子贡所说的少年时勤苦,壮年时努力,老年时绝望,一生没有快乐,与道相距十万八千里。

道心的另一种表现,是一种特殊的忘。列子在《周穆王》篇中说:宋国的华子,中年时得了健忘症,朝取而夕忘,夕与则朝忘,在路上忘了行,在家里忘了坐,现在忘记了过去,后来的忘了先前的,全家人为之苦恼。请史官为他占卜,占不出来是吉是凶。请巫为他祈福袪祸,也无任何效果。请医为他治病,吃药扎针,不见起色。

鲁国有一儒生自称能治好此病,华子之妻愿以家产的一半作为报酬。

儒生说:这不是占卦所能算出,祈祷所能袪除,药石所能治疗的。我试试改变他的心情,调节他的情绪,也许会有效果。

儒生试着脱去华子的衣服,华子知道找衣服穿,饿华子的肚子,华子知道要东西吃,把华子关在黑房子里,华子知道找光亮。

儒生就对华子的儿子说:病可治好,但我用的是秘方,不能让外人知道。请让我与病人同住一房,别人谁都不许进入,7天后保证痊愈。

儒生与华子幽居一室,无人知道他在里面干什么。7天后果然使积年之疾一朝而除。然而麻烦就来了,华子病好后,不但不高兴,反而大为生气,黜妻罚子,甚至操刀要杀儒生。宋国人只好把华子抓起来,问他究竟是为什么。

华子说:以前我忘事,心中荡荡然不知天地间事。现在一下子知道了已往的事,数十年来的存亡、得失、哀乐、好恶,纷纷扰扰,千头万绪,在心中搅成一团糟。我怕将来的存亡、得失、哀乐、好恶,继续不断地扰乱我心,这样的日子,过下去有什么意思?原来那种忘了一切的清静安宁,再也回不来了,所以,我才对他们恨之入骨。

忘也就是无心,是被动的得道,也是道心的一种特异表现。华子在忘的境界中,本身非常快乐,常人以为是病,非要给他治回来,反而使他痛苦。求道的修炼者,如果半途而废,可能就是这种情况。

得道的心自是一种特殊的境界,在列子看来,这种心境与高妙的音乐能够契合无间。中国古代的音乐,不是单纯的声响组合,乃被看做人与天地阴阳合拍的工具,是人心相互沟通的渠道。音乐的生命在于那种无法把捉的感觉,不在于音符与旋律。列子对此有深刻体会,他在《汤问》篇中说:

古时善于鼓琴的乐师匏巴,在原野中鼓琴,使鸟舞而鱼跃。郑国乐师师文听说音乐有如此妙用,便拜师襄为师。可是学了三年,还调不好琴弦,弹不成曲子。师襄说:“你可以回家了。”

师文感叹:“我不是不能调弦,不是弹不出乐章。我注重的不在于琴弦,追求的不在于声音。内不得于心,外不应于琴,所以不敢发手而动弦。且等我一段时间,以观后效。”

没有多久,师文来见师襄,师襄说:“琴弹得如何了?”

师文说:“已经掌握了,请让我试弹一曲。”

于是师文在春天则叩击秋季商音之弦,奏出八月南吕之律,霎时间凉风忽至,草木植物都结了果实。到秋天则叩击春季角音之弦,奏出二月夹钟之律,只见温风徐来,草木植物都发芽开花。在夏天则叩击冬季羽音之弦,奏出十一月黄钟之律,于是霜雪齐下,大地冰封。到冬天则叩击夏季徵音之弦,奏出五月蕤宾之律,于是阳光炽烈,坚冰立刻消融。

全曲将终,师文叩击宫音之弦,合奏四季之弦,于是景风来临,庆云浮动,甘露降下,醴泉涌出。

师襄听了欢呼不已,称赞说:“琴艺太妙了!从前,著名乐师师旷为晋平公奏《清角之曲》,有白云从西北方生起,再奏一次,大风忽至,大雨倾盆而下。奏第三遍,帐篷帷幕为之破裂,房上瓦片为之乱飞,左右的人吓得四处奔走,晋平公趴在地上,不敢抬头。北方苦寒,不生五谷,齐国邹衍前往吹奏音乐,则庄稼滋生,一片绿色。这已是了不起的功夫,但与你的音乐一比,还要甘拜下风。”

《汤问》篇中又记载了一个故事:秦国秦青善于唱歌,有徒弟薛谭,未等完全学会秦青的技艺,就自以为差不多了,告辞师傅,准备回家。秦青不阻止他,在郊野为之饯行,然后抚节悲歌,声振林木,响遏行云。薛谭这才知道师傅的音乐境界高到什么地步,从此以后,再也不敢提回家。

秦青对朋友讲:“从前,韩国有善歌唱者,叫做韩娥,到东方齐国去,走到齐国国都雍门外时,已经身无分文,便卖歌以换饭吃。等他离开此处,余音在梁栋间萦绕不已,史称余音绕梁,三日不绝。附近的人听着余音,还以为韩娥仍然住在此处,并未离开。”

韩娥路过一家客店,店里的人侮辱他。韩娥于是曼声哀哭,几里之内的老幼都被歌声感动得悲伤起来,禁不住垂泪相对,三天不想吃饭。客店的人后悔了,派人去追韩娥,韩娥返回客店,又为众人曼声长歌。几里内的老人儿童,都欢喜雀跃,不能自禁,忘记了先前的悲伤。客店的人于是献给韩娥许多礼物,恋恋不舍地送他回程。所以雍门之人至今都擅长歌哭,这是模仿韩娥的遗声。

《汤问》篇又记载:古代著名的琴师伯牙善于鼓琴,钟子期善于听琴。伯牙鼓琴曲一首,意在高山。钟子期听了琴曲,评价说:“善哉!峨峨乎如泰山。”

伯牙又弹一曲,志在流水。钟子期赞赏道:“善哉!洋洋兮如江河。”

伯牙弹琴时的心情,无论如何变化,钟子期都能知道。伯牙到泰山之阴游玩,突遇暴雨,到岩下避雨,心中悲伤,于是援琴而鼓之。开始弹的霖雨之曲,然后变为崩山之音。曲子每一奏出,钟子期总能说出其中的心情。伯牙于是放下琴而叹息说:“善哉,善哉,你听琴曲已经到了这种境界!我弹琴时的所有想象与心情,都不过是心中的事,而你都能了如指掌,我的琴声还能逃到哪里来躲避你的明鉴呢?”

音乐达到如此地步,可谓至于极境。这样的音乐,已不是音乐,而是人心与道的高度和谐统一,这就是得道之后的道心所弹奏的音乐或演唱的歌唱。所以古人无论做什么事,都追求其中的道,使技艺上升到道的境界,因此可以说,修炼、修道,是不拘你做什么事的,不论做什么事,都可以在其中修炼修道,所以任何一种技术或职业,都能修炼求道,并能达到得道的境界。因此也可以说,真正的道教高人,可以做任何的事,可以从事任何的职业,也无妨于他的修炼和得道,而且能把道与所从事的技艺与职业完美地结合为一。种菜也好,弹琴也好,唱歌也好,下棋也好,斗鸡也好,射箭也好,与海鸥同玩也好,在山中入石入火也好,从高台跳下也好,到深潭探珠也好,无不皆然。事有各种各样,而道无二致,得道、道心亦无二致。

在这里还要注意一点,即老子所说“五音使人耳聋”与列子对于音乐的赞赏之间的差别。《老子》第十二章中说:“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故去彼取此。”这是说人不能成为外物的主人,而被色、音、味、畋猎及难得之货等外物迷惑了内心,使人丧失了理智,所以才会有盲、聋、爽、狂、妨等不利于人的后果。圣人的为腹不为目,就是要人注重内心的主导性,而不被外物所主导。而列子对音乐的赞赏,则是说明人得道之后,对音乐的理解达到了高妙的层次,从而使人通过音乐对世界万物的理解有了全新的感受。这时人不再是外物的奴隶,而是外物的主人。人的心灵得到了自由,与客观世界形成了合一而不矛盾的状态。道并不是排斥外物,而是让人与外物形成融洽合一的状态。列子关于音乐的说法,其中就体现了这样的思想。

一般人没有对道的深刻认识,不能与外物融洽合一,物我两忘,而是从享乐的层次来对待音乐以及色、味、畋猎、难得之货等,所以就会变成物质的奴隶。得道的人当然不会再处于这种状态,所以他们可以通过音乐而与峨峨泰山、洋洋江河心灵相通。一般人所理解的五音、五味等仅是俗的层次,没有达到道的层次、雅的层次。如同西方古典音乐中的交响乐,如贝多芬的九大交响乐,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和引起共鸣,只有对道或世界的认识达到了一种高明的境界之后,才能从中得到某种难以言表的感受,使之激荡于自己的内心之中。人们一般只能理解通俗的流行音乐,而不能理解贝多芬这样的交响乐,这表明人对世界和道的体悟是完全不同的。列子所赞赏的音乐,就类似于只有少数人才能理解的贝多芬交响乐。老子所说的“五音使人耳聋”,则类似于一般人对于通俗的流行音乐的痴迷。

本文比较详细地说明了《列子》书中所描述的列子修道的情况,通过他所讲的故事,能让人理解什么是道,什么是得道,什么是修炼。这也可反证列子是得道的高人,而这与后世道教所崇尚的得道之人是完全符合的,由此也就可以证明列子之时已有道教,它并不是在很晚的时候才出现在中国大地上的。而回顾列子的得道以及他所讲的关于道的道理,我们完全可以看出道教所崇尚的境界是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是使人生在不违和于自然环境及其规律的情况下处于宁静、快乐的状态,从而把扰乱人心的生死、悲苦等不良因素从人生过程中驱离出去,由此形成人与道的统一,这也就是道教对于自然与人生的根本宗旨。

(作者系华中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注释】

[1]陈景元:《列子冲虚至德真经释文序》,杨伯峻:《列子集释》附录二“重要序论汇录”,中华书局,1979年,第282页。

[2]黄震:《黄氏日抄》卷五十五《读诸子·列子》。

[3]柳宗元:《柳河东集》卷四《辨列子》。

[4]张湛:《列子序》,杨伯峻:《列子集释》附录二“重要序论汇录”,中华书局,1979年,第278~279页。

[5]杨伯峻:《列子集释》附录一“张湛事迹辑略”,中华书局,1979年,第275~276页。

[6]《晋书》卷七十五《范汪传》附《范宁传》。

[7]叶梦得:《避暑录话》卷下。

[8]关于《列子》不是伪书的考辨,详见杨伯峻:《列子集释》附录三,中华书局,1979年,第287~348页。根据这些资料,可以证明《列子》是先秦著作,因此可以据此书的内容说明先秦已有道教以及像列子这样的道教高人。

[9]《列子·天瑞》。

[10]《汉书·王贡两龚鲍传》:“蜀有严君平……君平卜筮于成都市,以为卜筮贱业,而可以惠众人。有邪恶非正之问,则依蓍龟为言利害。与人子言依于孝,与人弟言依于顺,与人臣言于忠,各因势导之以善,从吾言者,已过半矣。裁日阅数人,得百钱足自养,则闭肆下帘而授老子。博览亡不通,依老子、严周著书十余万言……蜀严湛冥,不作苟见,不治苟得,久幽而不改其操。”原姓庄,名庄遵,字君平,《汉书》中因为避讳汉明帝刘庄的名,改为严遵,有著作《老子道德指归》,今存部分内容。

[11]《列子·天瑞》。

[12]《列子·天瑞》。

[13]《老子》第二十二章。

[14]《老子》第十六章。

[15]《老子》第二十五章。

[16]《列子·天瑞》。

[17]《列子·天瑞》。

[18]《列子·天瑞》。

[19]《列子·天瑞》。

[20]《列子·天瑞》。

[21]《列子·天瑞》。

[22]《列子·黄帝》。

[23]《荀子·天论》。

[24]《史记·项羽本纪》。

[25]《列子·黄帝》。

[26]《列子·黄帝》。

[27]《列子·黄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