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字心传”源于道家思想
姜广辉先生一针见血地指出:“宋明理学家曾经宣称他们发现了孔孟‘道统心传’,可是宋明时期几个有代表的心性理论,无论是朱熹的重‘性’(性即‘天理’)说,还是王阳明的重‘知’(知即‘良知’)说,抑或刘宗周的重‘意’说,都不符合早期儒学的思想。”[21]姜广辉先生是以研究儒家思想著称的学者,他的观点具有较强的说服力。对于这一观点,我们十分赞成,“十六字心传”从整体上来看,确实“不符合早期儒学的思想”。我们认为,“十六字心传”与先秦道家思想之间存在着某种密切的传承关系。
荀子与道家都指出,人心具有易变、好利的特点,这使得人们的行为往往失去正确的原则而偏离大道。于是人与人之间变得互相倾轧,逐渐脱离美好的天性;国与国之间好战用兵,社会战乱频发。这即《黄帝四经·十大经·姓争》说的“天地已成,黔首乃生。莫循天德,谋相覆倾”。由于人心的深险难识,《黄帝四经·十大经·行守》就言行关系方面提出了一些观察、鉴别人的方法:
有人将来,唯目之瞻。言之一,行之一,得而勿失。言之采,行之枲,得而勿以。是故言者心之符也,色者心之华也,气者心之浮也。有一言,无一行,谓之诬。故言寺首,行志卒。直木伐,直人杀。无形无名,先天地生,至今未成。[22]
如何解决由心欲所产生的各种社会问题,黄老道家选择了德刑兼治、遵道而行的治国原则。《黄帝四经·十大经·姓争》:“刑微而德彰。其明者以为法,而微道是行。”其思想主旨就是要将易变难防的“心志”通过刑法的控制使其返回到“遵循天德”的道路上,从而与大道保持一致。
认识大道并且遵循大道是道家的一个很大的课题,“道”在道家思想中属于最高概念,《老子》第四章描写了“道”的特点:“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湛兮,似或存。吾不知谁之子?象帝之先。”《黄帝四经·道原》也专门对“道”的本体功能进行阐述:“道”,无始、无名,既微小又明显,“精微之所不能至,稽极之所不能过”。道可生可灭、可阴可阳、可柔可刚、可损可益,既可感知又不可感知,故称“道”为“微”,有微妙难识之意。大道“神微周盈,精静不熙”,《黄帝四经·道原》又曰:
故唯圣人能察无形,能听无声。知虚之实,后能大虚。乃通天地之精,通同而无间,周袭而不盈。服此道者,是谓能精。明者固能察极,知人之所不能知,服人之所不能得。是谓察稽知极。圣王用此,天下服。[23]
圣王能够察虚知精、把握至极、感悟大道,是以天下归服。值得注意的是,这段话中提出了“能精”的思想。所谓“能精”,即“上明于天之反,而中达君臣之半,密察于万物之所终始……故能至素至精,浩弥无形”[24],句中说的“至素至精”即理学“十六字心传”中“惟精惟一”的思想源头。
天道有定数,但凡人事要取法天道,不外乎三种情形:“功溢于天,固有死刑。功不及天,退而无名。功合于天,名乃大成。”(《黄帝四经·经法·论约》)人事用功若超过天道所限定的准度,谓之“过极失当”,这样将会遭受祸殃;人事用功若无法达到天道所限定的准度,就不会有功名;只有“功合于天”,方能成就功业。即“毋失天极,究数而止”之意。黄老认为,“唯圣人能尽天极,能用天当”,只有圣人才能恰如其分地遵守正确的原则,而不偏离大道。“天当”概念为《黄帝四经》所独有,而且使用十分频繁,其中“当”字有适度之意,也即得其中和之道(《谷梁传·序》疏:“当者,中于道。”),《黄老四经·经法·道法》中的“称以权衡,参以天当”,《黄老四经·经法·六分》中的“主执度、臣循理”,《黄老四经·经法·国次》中的“人强胜天,慎避勿当。天反胜人,因与俱行。先屈后伸,必尽天极,而毋擅天功”,就是“循道守中”的具体方法以及对“过极失当”的警示。“功合天当”即等同于理学“十六字心传”中“允执厥中”的意思。有学者认为“允执厥中”一句摘自《论语·尧问》:“尧曰:‘咨!尔舜!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其中。四海困穷,天禄永终。’”“执中”也即“守中”之意,老子于此早有发挥:“天地之间,其犹橐龠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多言数穷,不如守中。”[25]老子所说的“中”就是“允执其中”的“中”。
“十六字心传”的前两句源自《道经》,后两句也可在先秦道家经典中找到相互对应、较为准确的释义。由此看出,“十六字心传”在思想的发展脉络上,虽然与早期儒家整体不合,但和先秦道家存在着一种内在的、密切的联系。我们固然还无法在现存的道家典籍中找到“十六字心传”的确切文字,但能够肯定的是:“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中所含思想早在战国时期的齐国稷下黄老学派那里就已经成熟了。
(作者系湖南大学岳麓书院博士生)
【注释】
[1]姜广辉:《中国经学思想史》第一卷,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第178页。
[2]阎若璩:《尚书古文疏证》,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122页。
[3]王先谦:《荀子集解》,中华书局,1988年,第400页。
[4]《史记》,中华书局,1999年,第1702页。
[5]高亨,池曦朝:《试谈马王堆汉墓中的帛书〈老子〉》,《文物》1974年第11期。
[6]谭宝刚:《竹简〈文子〉所称“经”为〈老子〉考》,《许昌学院学报》2010年第6期。
[7]《荀子》,中华书局,2011年,第347页。
[8]《荀子》,中华书局,2011年,第349页。
[9]《荀子》,中华书局,2011年,第488页。
[10]张松辉:《老子译注与解析》,岳麓书社,2008年,第216页。
[11]《荀子》,中华书局,2011年,第488页。
[12]阮元:《揅经室集》,中华书局,1993年,第1059页。
[13]余明光:《荀子思想与“黄老”之学——兼论早期儒学的更新与发展》,《河北学刊》1996年第1期。
[14]《史记》,中华书局,1999年,第1842页。
[15]《史记》,中华书局,1999年,第1842页。
[16]《史记》,中华书局,1999年,第1530页。
[17]陈鼓应:《黄帝四经今注今译》,商务印书馆,2007年,第25页。
[18]陈鼓应:《黄帝四经今注今译》,商务印书馆,2007年,第269页。
[19]陈鼓应:《黄帝四经今注今译》,商务印书馆,2007年,第16页。
[20]《荀子》,中华书局,2011年,第342页。
[21]姜广辉:《中国经学思想史》第一卷,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第178页。
[22]陈鼓应:《黄帝四经今注今译》,商务印书馆,2007年,第323页。
[23]陈鼓应:《黄帝四经今注今译》,商务印书馆,2007年,第406页。
[24]陈鼓应:《黄帝四经今注今译》,商务印书馆,2007年,第31页。
[25]张松辉:《老子译注与解析》,岳麓书社,2008年,第2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