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为天地万物的存在根据
老子认为“道”既是宇宙的终极本源,同时又是天地万物的现实存在根据。那么道是如何成为天地万物的现实存在根据的?老子对道与物的关系有详尽的阐述。
首先,考察老子的各种象喻,可知“道”非独立于物的实体性存在。老子常以各种经验物象来比拟“道”,如“水”、“母”、“朴”、“婴儿”、“赤子”、“根”等等。但老子也明确指出“道”是“无状之状,无物之象”,因而不可能具象化。因此要理解老子的“道”,必须对经验物象进行提升,而不能以老子所借用的“象”来框住“道”,以有形之物来代替道。下面我们以“母子之喻”、“朴器之喻”为例进行简要分析。
关于“母子之喻”。老子曰:“天下有始,以为天下母。既得其母,以知其子,复守其母,没身不殆。”[16]“母子之喻”显然出于经验的观察,但又超越于经验,因为“母”与“子”在老子那里不是指两个独立的实体,而是蕴含着生命存在的根据。老子借用“母”喻“道”,“子”喻“万物”,旨在说明“道”是天地万物的存在根据,是一切生命存在的源泉。“母子之喻”可以转化为“守母以存子”与“存子以显母”。“母”孕育了生命,但同时“母”又内在于“子”之中,是“子”得以存在的根据,而“子”就是“母”的当下呈现。既然已经拥有这个“母”,那么就要将这个“母”以“子”的形式永远延续下去,这样才是“复守其母”,才能“没身不殆”。至此,我们也就不难理解“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这三句话。终极本根之道以“反”的方式存在于现实物之中,并成为其存在的根据。现实存在物(子)似乎在历时性上与终极本源之“道”渐行渐远,但万物中蕴含的终极本根之道时刻都在不断地涌现,其现实品格体现为“德”,只有守护这份内在的根据,才能够以当下的存在活动展现“道”(母),最终回归“道”。由此可知,这三句话连同“母子之喻”实现了老子之道的宇宙本根论向存在论的转向。
关于“朴器之喻”。老子说:“朴散则为器。”[17]何谓朴?《说文》曰:“朴,木素也。”“朴”是未加工成器的木头,象征事物原初性状。“朴”是一个无分化、无对待之物,即“朴”没有任何相对待的性状,既不是大也不是小,既不是美也不是丑。朴散之后形成了各种器具,有了一定的用途与性状,有大小、好坏、美丑等等区分与辨析。“朴”不是“器”,但“朴”又寓于器之中,“器”根源于“朴”。与“朴”的存在状态相类似的是“婴儿”:
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谿。为天下谿,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为天下谷,常德乃足,复归于朴。[18]
初生的婴儿只是一个鲜活的、充盈着精气的生命体,并无雄雌之辨[19],更无所谓美丑、善恶、高贵低贱的区分。婴儿无知无欲,体虽柔弱,但精气充盈,正是道所赋予的内在生命力之彰显。赤子亦即婴儿,赤子没有性的欲望与冲动,“未知牝牡之合而朘作,精之至也”[20]。这里的“精”就是“其中有精,其精甚真”之“精”,亦即内在于生命体中的“道”,体现在物中,即为“德”,婴儿赤子的一个重要特征便是“含德之厚”。但婴儿逐渐会长大为成年男女,这和“朴散则为器”是一个道理。“朴”、“婴儿”、“赤子”都表达了一种原初性、本源性的观念,老子以之喻“道”,意在表明“道”是一切生存个体的生命本源与存在根据,但这个本源并非独立于生存个体之外的实体,而是内在于其中。一切生存个体只有持守了这个本源才能生存,丧失了这个本源则灭亡,这就是“大道废”与“失道”。老子既然认为“始制有名”,则显然他并非反对“朴散为器”,因为“圣人用之则为官长”。其实在老子看来,社会的伦理生活、文明制度,按自然条理生成并无害处,害怕的是,人为作用的强化,或执定于种种区分,将其固定化、僵化,则会破坏自然之道。因而老子对“器化”、“物壮”、“兵强”、“木强”的过程提出了警醒,因为这个过程就是一个不断人为分析与辨别的过程,而我们往往又不能认识到“器化”过程中物之各种性状的相对性、非本源性,却一味地去追逐。这样就与生命本源渐行渐远,舍本逐末,最终在追逐外物过程中偏离了生命的本源之“道”。所以老子特别强调要“知止”,主张“归根”、“复归于朴”,旨在表明天地万物等一切生存个体对本根的回归,对本性的持守。
其次,道与天地万物一体相融。老子认为道作为天地万物之本根,其自身是完满的、永恒的、永不匮竭的,故曰:“道冲而用之,或不盈。”[21]道既是天地万物之根源,同时又内在于天地万物之中,老子曰:
大道氾兮,其可左右。万物恃之而生而不辞,功成不名有。衣养万物而不为主,常无欲,可名于小;万物归焉而不为主,可名于大。以其终不为大,故能成其大。[22]
譬道之在天下,犹川谷之于江海。[23]
对“大道氾兮,其可左右”一句,王弼注曰:“言道泛滥无所不适,可左右上下周旋而用,则无所不至也。”[24]“氾”字表明道就如同水一样,周流六虚,无所不盈,万物恃之而生,却不能脱离它而独存,道存在于天下,就好比川谷最终与江海相贯通。道既是天地万物之母,又在现实天地万物之中,这便是道的一体融贯性。而通常所认为的有一个时序上先在的作为宇宙本根的实体之道,然后才有天地万物,或道生天地万物又屹然独存的观点都误将老子之“道”独立化,将“道”与“物”割裂为两截。这种解读,一方面可能与老子的言说方式有关,因为老子常言“有物混成,先天地生”、“独立而不改”、“道生一”[25],而另一方面可能与我们的经验思维相关,易将《老子》中的母子之喻具象化,这样“道”便成为具体的母体。
综上所述,老子推求天地万物之终极本原,设置道为天地万物之本根,因而发展了一套宇宙生成演化的思想。而通过静观万物之演变,老子又发现宇宙间事物之变化的背后有着一以贯之的根据与通则,此一根据实际上是终极本根之道在当下存在物中的呈现,是事物存在的根据。至此,道的宇宙生成论意蕴与存在论意蕴共存[26],终极本原同时又是现实根据,终极本根之道即是人类安身立命的价值原则与基础。道是整体性的,在本质上既不可界定也不可言说,不能以任何对象来限定,也不能将其特性有限地表达出来。所以,老子常以“无”、“无名”、“朴”、“一”、“大”等来说“道”。但“道”绝不是一个抽象的共相,而是一个流转与变迁的过程。大道周流万物,即在循环往复、不断返回本根的运行中,实现有形有象的器物世界,即“有名”的世界。“道”是“有名”与“无名”、流变与不变、整体与过程的统一。在一定意义上,老子之“道”是有与无、神虚与形实的整合。“有”指的是有形、有限的东西,指的是现实性、相对性、多样性;而“无”则是指的无形、无限的东西,指的是理想性、绝对性、统一性、超越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