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与儒家的修养思想
邓晅虽然批评方士以金丹修炼之术注解《老子》,但是同时他也承认《老子》书中蕴含丰富的修养思想。只是老子所言的修身,与方士的理解大相径庭,方士们追求的是肉体生命的长生不死,而《老子》并不如此。邓晅借对《老子》第六章谷神与玄牝的注解阐发了他对老子修养思想的理解:
此章旧注颇。又有玄门金丹诸书,于人身实指谷神玄牝之所在。人自为说,如涂涂附。愚按:是谓玄牝,与后之是谓玄德,是谓玄同,皆假名也。若谷神玄牝,实有其物,实有其处,则玄德玄同,又是何物?又在何处?玄窍内丹,乃侥幸不死之秘术耳,非人人共由之道也。亦必其人生禀异气,斯得异传。嵇康所谓非积学
能致者,然即或能致矣,于世何裨。[9]他与惯常的思路一样,批评那些方士们为了追求长生不死,发展出种种炼养秘术,并讲此章所言玄牝与谷神一一在人身上坐实。邓晅认为谷神与玄牝仅仅是个抽象名词,无法具体落实为某物,人的肉体生命也不可能通过种种秘术而长生不死,谷神与玄牝对于人的作用,就如同人的精神与气血之运行一般:
且即以人身论,人身一小天地也,气血流行,无毫发不到,亦无一息偶停。盖有神运于其间,是亦谷神也。谷神运而生气生血,是亦玄牝也。神不运则气血不行,不行则不生,而人死矣。常人死,有气未尽而神先散者,有神气同时并散者,散则归于无而已。圣人死,则气虽散,其神不散。释曰涅槃,道曰尸解,其理可信也。夫至于气散矣,而神能不散,则未死以前,其用功岂浅鲜哉!佛氏教人凝神以心,故曰心即是佛。老氏教人凝神以气,故曰专气致柔。孟子曰:持其志,无暴其气。兼言养心养气,则三教之合也。[10]
他认为人的肉体生命肯定是会消亡的,即气散,但是圣人气散而神不散,此处的神,就是《老子》所谓的“谷神”,在谷神的运作下人才有气血之运行,才有肉体生命之存在。但是气血总有一天要消散,而神则可以通过种种途径而不散,他认为形散而神不散的观点儒、释、道三家都有,而这种种途径,在老子这里是专气致柔以凝神以气,在儒家孟子那里则是“无暴其气”,在佛教那里就是凝神以心。
邓晅反对长生不死,但他也认为三教都有养心养气的修养功夫,他具体论述了老子专气致柔的修养功夫:
人自有生以来,所禀造化之真气,本自纯全。然惟襁褓之中,真气未漓。稍长,则谷食之所生化,水土之所转移,气不能不杂。继而知识之所斯丧,气不能不亏。此专气之功,为修道之至要也。致柔者,专气之验也。人物穉时,其气纯全,故其质柔软,老则气竭,而质强硬。人能专气,仍复纯全之旧,自不觉挫锐解纷,和光同尘。气质俱柔,至于致柔之极,天真浑穆,不异婴儿之甫离母腹矣。此二条,自修之能事已尽。[11]
专气和致柔是人自修的重要手段,人之所以需要专气,是因为人出生之后所禀于造化的真气慢慢变得杂乱、亏损,修道的关键就是要通过专气的功夫将气变得纯全,而致柔才是专气是否成功有效的标准。
老子讲专气,孟子讲养气,两者是有相通之处的:
老子专气之功,与孟子养气之功,是二是一。专者,专一无间杂也。养者,直养无戕害也。专者,全吾所禀之员气,功在循乎自然,故比之婴儿。其致柔之极,得坤之彖曰:安贞之吉,应地无疆。故后世言长生者托焉。养者,保吾所禀之正气,功在循乎当然。故配义与道,其至大至刚。得乾之象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故后世儒者托焉。此儒与道之所以分也。虽然,气之真者无不正,气之正者无不真,及其成功,则莫逆于心矣。《孟子》曰:无暴其气。盖致柔寓焉。《老子》曰:强行者有志。盖行健寓焉。其戒益生,戒心使气,与戒助长,更为脗合。此儒与道之所以合也。[12]
老子专气之功,需要致柔,孟子养气之功,需要至大至刚,一柔一刚,表面上看两者是有所区别的。但是,孟子又说无暴其气,无暴就是柔,老子也言强行者有志,强行就是刚健。专气和养气,都是刚柔相济之道,两者从本质上讲是相通的。
既如此,那么究竟应当如何专气呢?他接着说道:
专气即抱一,抱一即守中,但中字属理一边居多,一字属气一边居多。人身气本相抱,修道者复有抱之之功,则抱者愈不离也。其功何在?在守中也。中何以守?在专气也。盖专者统理与气以为功者也。且神依于气,专气即所以存神,能专气,则守中、存神、抱一皆豁然贯通,无疑义矣。老子教人专气,恶人心使气,与玄门之术大异。与孟子之养气,异而同。[13]
专气并不是有为,也不是方士们的那一套金丹炼养之术。老子所谓的专气就是抱一,抱一就是守中,一与中又为何物?他说:
此所谓中,介乎有无,不偏有无,即太极也。空洞之中,一无所有,却包含万有。此中字,惟《中庸》喜怒哀乐未发之中近之。但彼虽在虚处指点,尚贴人身上说,此则推原天地万物之前。先有此中字,是彼中字乃由此中字生出。朱子分中和为一体一用,若统论太极之理,则中亦自具体用。万物一太极,体也。一物一太极,用也。此中字在道上说,自是中之体,《中庸》在人身上说,得不谓中之用耶?守者,护持之谓。尧舜孔子,教人务实,工夫不许一毫涉虚,由中之用,得中之体,滙万为一。故言执中,惟实斯可执也。老子教人致虚,工夫不许一毫犯实,得中之体,括中之用。即一即万,故言守中,惟虚但须守也。[14]
老子和儒家都有“守中”的功夫,老子所言守中之中,乃万物的本质和依据或者说是万物之本体,是太极。此“中”与《中庸》喜怒哀乐未发之中相近,但是他认为老子的“中”更多是从体的角度上讲的,而《中庸》之中则从用上而言。老子之守中,是要人从万物之本体入手,即所谓“得中之体,括中之用”,这就是老子所讲的致虚守静、归根复命,也就是儒家所谓“穷理尽性以至于命”,他说:
《易》曰:穷理尽性,以至于命。观复穷理也。归根曰静,尽性也。复命,即至命也。复命则恒久不变,与道为一,而曰常矣。又反复赞叹,而言此恒久不变之常道,惟微妙玄通之士,乃能知之。知常则本体湛然,可谓明矣。庸愚不知常,则妄动而凶。知常则人我浑忘,万物一体,无所不容。容则高下平等而公,公则民悦无疆,王道备矣。即王道,即天德。王乃天也。无名,天之始,天乃道也。道常无常有,道乃久也。修身至此,寿考且宁,岂或有凶殆之可虑哉?[15]
依前文所言,老子所言守中是要“得中之体”,“得中之体”就是此文所言“与道为一”,也就是所谓“本体湛然”。老子所言的归根复命就是“与道为一”的过程,守中与归根复命在本质上是一致的,复命就是守中,都是要与恒久不变之道为一,也即是要恢复人得之于道的固有本性。他同时认为,此复命,就是儒家“穷理尽性以至于命”的命,此“命”并不是肉体之生命:
《左传》曰:民受天地之中以生,所谓命也。此言复命者,复其所受之中也。观朱子注《易》各正性命,曰:物所受为性,天所赋为命。可知性命非有二义,特因所赋所受,乃异其称耳。儒云天命之谓性,释氏之言见性,老氏之言复命,俱非有二义。惟玄门有性功、命功之分,或云性命双修者,所谓命,异于老氏之言命矣。[16]
道教内丹修炼术有性功、命功之分,邓晅认为,老子所言之复命,就是守中,就是人得之于道的本性,命与性是一致的,命不是肉体之生命。
至此,邓晅由批判方士以种种修命之术注解《老子》入手,层层递进,一方面阐明了自己对老子修养思想的理解,在他看来,老子不是不讲修养,只是老子之修养,和儒家一样,最终都是要恢复人得之于天的固有本性,而不是追求肉体生命的长生不死;另一方面,也抽离了异端思想的理论根基,从而在根本理论上打倒了追求长生不死的异端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