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思生与死,做一个达观的人
据《列子·天瑞》篇记载,列子住在郑国郊区的一个菜圃里长达四十年,人们都以为这是一个普通的老圃,谁都不曾注意他,“国君卿大夫眎之,犹众庶也”[9]。列子外表上与普通老农没有什么不同,但他实际上却是道教高人,之所以高,在于他有深刻的思想,这是他与普通老农的根本不同。为《列子》作注的张湛说,列子的高明在于他并非“形不与物接”,而是“不与物交”,所以人们“不知其德之至,则同于不识者矣”。人们只能从外形上看到他,认为他如同一个老农,而不能从内心了解他的深刻。列子虽然身处社会之中,但在外在行为上并不是与众不同,这就是道教人士所说的“大隐隐于市”,汉代的道教高人严君平也与之类似[10]。
有一年郑国遇到灾荒,老百姓不得不四处逃荒。列子的菜圃也没有什么收获,也准备暂时到北边的卫国去逃难。临走时,列子的弟子们向老师提出一个请求:
先生往无反期,弟子敢有所谒?先生将何以教?先生不闻壶丘子林之言乎?[11]
他们要求列子为他们讲解从壶丘子林那里听到的关于道的说法。
列子说:“壶子何言哉?”壶子从来没有向我讲过道,“虽然,夫子尝语伯昏瞀人,吾侧闻之,试以告女”。壶子之所以成为我的师傅,并非世俗的那种师徒关系,非曾为我讲课授学。道教的道,本来不可言说,不可传教。列子告诉弟子们:壶子不曾对我讲过什么,不过他曾对伯昏瞀人说过一番话,正好我在旁边听到了,现在试将我听到的告诉你们:
有生者不生,不化者不化。不生者能生生,不化者能化化。生者不能不生,化者不能不化。故常生常化。
常生常化者,无时不生,无时不化。阴阳尔,四时尔。不生者疑独,不化者往复。往复,其际不可终。疑独,其道不可穷。[12]
这一番话讲出来,让人摸不着头脑,不愧为道教的高人,一说就是这么深刻。
有生者、有化者,是指自然界的万物。不生者、不化者,是指道。道不生不化,但它是有生有化者的主宰,它能生生化化,所以那些有生有化的事物,都是由这个不生不化的道生出化出。道本身是不生不化的,但它对万物有生化的效能,所以不生不化的道又能生生化化。与不生不化的道相对而言的万物,则是有生有化的,但它们又是不生不化的,即它们不能产生万物,不是万物的主宰。不生者不化者(道)能生生,能化化,是说它能产生万物,是万物的主宰。道的生化,并不是万物的那种生化,而是说道的生化万物,是无意的,又是不得不然的,所以说生者不能不生,化者不能不化。而且它的这种生与化,是常生常化,永远不变,永远如此。所以它又是无时不生,无时不化的。道对万物的生与化,表现为阴阳与四时,通过阴阳与四时的运转变化而生化万物。
不生不化的道,有疑独与往复的特性。疑独,是说它凝固为一,疑就是凝,独就是一。道为一,是说道是唯一的,这是老子的说法,如“圣人抱一为天下式”[13],抱一就是抱道。
往复,是说它反复无穷,永远如此。往复,也是老子的说法,如“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归其根。归根曰静,是谓复命”[14]。又说“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15]。从观复到复命,就是列子所说的往复之复。从大到逝、远,这就是列子所说的往。然后又是反,反也就是复。由此可知列子的思想与老子一样,都是当时道教高人的一贯思想。
往复者,没有边际,没有尽头。疑独者,其道不可穷,这是说回顾它的源头,它是无限的,展望它的将来,它同样也是无限的。由此可知,道对万物的主宰作用,在时间上是无限的,是永远的。
总之,道为万物的根本,是万物产生与变化的主宰。要想认识万物的发展变化,就要把握它们的源头——道。只有掌握了道,才能在人生和社会中,面临万事万物而不走错路。
后人对道家道教的理解,往往只注意所谓的道,引而以为这是一种哲学,于是反复探讨其中的哲理,却忽视了道教高人根本不是只来空谈道的理论,而是运用道来解决自己在人生和社会中遇到的根本问题,这就是生与死的问题。一切宗教,都以生与死为最根本的问题,来为世人展示一条解决生死大关的道路,而不是像哲学家那样只来空谈哲学理论。对于老、庄、列,正应如此看待。
列子离开郑国前往卫国,有一个名叫百丰的弟子跟随。快到卫国都城时,列子忽然走下大道,拨开路旁的蓬草,指着里面的一个死人骷髅,对百丰说:
唯予与彼知而未尝生未尝死也。此过养乎?此过欢乎?
形必终者也,天地终乎?与我偕终。终进乎?不知也。道终乎?本无始。进乎?本不久。
有生则复于不生,有形则复于无形。不生者,非本不生者也。无形者,非本无形者也。
生者,理必终者也。终者,不得不终,亦如生者之不得不生,而欲恒其生,画其终,惑于数也。[16]
这一段话就是说明人应该如何看待生死。人的身体是有形的,必定有终结之日,从有生复于不生,从有形复于无形。不生、无形不是本来就不生、无形的,而是从有生、有形变化而来的。所以人不能欲恒其生、画其终,过养或过欢都不能改变人的生命之自然本然。即便是天地之大,也与人一样有终结之时,所以人对待生死应该像对待万物的变化一样,它是非常正常和自然的,不能视为不可接受的情况。
只有道无终无始、无形无象、无生无死。它的终结就是它的开始,它的尽头就是它的初始。道无生无形,所以无死。其他的东西都不能无生和无形,所以不能无死。此即“有生必复于不生,有形必复于无形”。现在这个人的身形与生命没有了,他已经从有生和有形回归到不生和无形,这就是所谓的死。
所谓的不生,不是说本来就是不生的。所谓的无形,不是说本来就是无形的。以这个人为例,他原来是有生、有形的,但他的有生与有形不能永远保持,所以不能不走到不生与无形的一步。事物的必然之理就是这样,凡是有生的必有一个终结。凡是要终结的,就不能不终结。这好比生者不得不生一样,死者也是不得不死的。你要想永生而不死,那就是最大的妄想。
人的精神属于天,人的形骸属于地。属于天的东西,都是清灵而必然要离散的。属于地的东西,都是混浊而必然要结聚的。精神到终结时就要离开身形,于是两者各自回归到自己原来的地方。这就是黄帝说的:
精神入其门,骨骸反其根,我尚何存?[17]
从列子这里所说的,可以知道:人不能不生,也就不能不死,因此不能妄想人的身体能永生而不死。人有生而有死,这是自然规律,谁也不能违抗。但人可以通过认识道,而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不再与之对抗,不再做各种无望的挣扎,而是来把精神与形骸分开,追求精神的永生,回到它原来的地方,而不是追求形骸的永存。
看到一具骷髅,就意识到它不曾生也不曾死,这就是对生死的达观。把死亡看做回归根本,用这种理解减轻对于死亡的恐惧,这就是列子对于生死的超越与解脱。人不能摆脱生与死对身体的主宰,但可从精神上对生死做到达观,使自己在有生的阶段知道这不过是暂时的形骸之生,并非精神的最终归宿,这是列子留给人们的最大启示。
列子又对百丰说:
人自生至终,大化有四:婴孩也,少壮也,老耄也,死亡也。
其在婴孩,气专志一,和之至也,物不伤焉,德莫加焉。
其在少壮,则血气飘溢,欲虑充起,物所攻焉,德故衰焉。
其在老耄,嗜欲柔焉,体将休焉,物莫先焉,虽未及婴孩之全,方于少壮间矣。
其在死亡也,则之于息焉,反其极矣。[18]
这是把死亡看做生命的休息,回到终极之处。列子把生命看做一个过程,有始有终,最后的死亡只是回到休息状态,称之为“反其极”,似乎才是生命最后的归宿。可知列子对生死问题看得非常透彻,他要把自己对于生死的感想传给后人,这正是道教修炼高人的达观与高明之处。
在列子看来,死是人生的归宿。据《天瑞》篇记载,子贡跟随孔子学习,时日已久,忽然感到非常疲倦,便对孔子说:“愿有所息。”孔子说:“生无所息。”子贡说:“然则赐息无所乎?”孔子说:“有焉耳,其圹,睪如也,宰如也,坟如也,鬲如也,则知所息矣。”
孔子所说的休息的地方,就是坟墓,而不是还在活着的时候。他让子贡看田野里的那些坟墓,圆圆的,高高的,尖尖的,有的像馒头,有的像倒扣的锅,三三两两,静静地躺在旷野里。看到它们,就知道人在哪里休息。
子贡听孔子这样一说,沉思了一会,感叹地说:“大哉死乎!君子息焉,小人伏焉。”他明白了死亡的伟大,君子死了,是在坟墓里休息,小人死了,不过是在坟墓里躺卧。孔子见子贡已有所悟,便说出一番道理:
賜!汝知之矣。人胥知生之乐,未知生之苦;知老之惫,未知老之佚;知死之恶,未知死之息也。晏子曰:“善哉古之有死也,仁者息焉,不仁者伏焉。死也者,德之徼也。”古者谓死人为归人。夫言死人为归人,则生人为行人矣。行而不知归,失家者也。一人失家,一世非之,天下失家,莫知非焉。[19]
列子讲的这些故事,告诉人们:死亡乃是人生的归宿地。古时候,人们称死为归,即回家,照此推理,活着就是行走在外。外出而不知回归,不就失去自己的家园了吗?一个人在现实中失去自己的家园,人们都会嘲笑他,可是天下人的一生都出门在外,又有谁明白:他们都已丧失了真正的家园?因此列子说:
有人去乡土、离六亲、废家业,游于四方而不归者,何人哉?世必谓之为狂荡之人矣。又有人钟贤世、矜巧能、修名誉,夸张于世而不知己者,亦何人哉?世必以为智谋之士。此二者,胥失者也。而世与一不与一,唯圣人知所与,知所去。[20]
在对待生死的问题上,也分出了常人与圣人的不同。差别只是在于对于生死的看法不同,而不是圣人能不受生死的束缚,能超越生死的自然规律。人生在世,就是一场无休止的奔波。只有到死,才不得不躺下来休息。只要还有一口气,人们就不甘心休息。这种心理支配了所有的人。谁能像列子那样,把事情反过来想一想?列子耐得住四十年的寂寞,不求人知,自得其乐,只有明白了他对生死的这种达观,才能真正理解他的高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