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引因方术成为显学
秦汉两代的统治者对神仙方术的推崇,是其能风靡一时的重要原因。秦始皇和汉武帝是方术的真正迷恋者,他们都想通过方术通达神仙、长生不死,同时也有以方术兴太平的治国梦想。
“吾……悉招文学方术之士甚重,欲以兴太平,方士欲炼以求奇药。”(《史记·秦始皇本纪》)
可以明显看出秦始皇欲用方士兴太平、求长生。文学之士以儒生为代表,方术之士则是方士。秦时方士与儒生享有同等待遇,共同构成士阶层。“焚书”是禁止私学,特别对儒生的势力加以制裁。然而方术书籍不在禁书之列,方士的活动非但没有受到官方限制,反而得到大力的推崇。李斯建议:“所不去者,医药、卜筮、种树之书。”导引方术与医药同类,直到汉末,医药还都被看成方技的一种,华佗被列到方士里面。当时,导引方术不但不在禁书之列,还得到皇帝的关注,并且可以私相传受。后来,方士侯生和卢生诽谤秦始皇:“天下之事无小大皆决于上,上至以衡石量书,日夜有呈,不中呈不得休息。贪于权势至如此,未可为求仙药。”(《史记·秦始皇本纪》)秦始皇大怒,才下诏逮捕妖言惑众者。结果儒生和方士相互揭发,犯禁者四百六十余人被坑杀于咸阳。这就是著名的“坑儒”事件。事实上,与其说“坑儒”毋宁说是“坑士”,因为被坑之人既有儒士也有方士。“坑士”事件之后,方士流传受到一定影响,但“坑士”的第二年,秦始皇便使博士作《仙真人诗》,并使之“及行所游天下,传令乐人歌弦之”(《史记·秦始皇本纪》)。可见,秦始皇为了能成仙,对神仙方术并没有真正禁绝,“坑士”也只是一时气愤而已[15]。整体来看,神仙方术在秦代是兴盛不绝的。
汉初,导引方术在社会上层传播并不十分广泛,武帝之后才迅速流行起来。张良对导引之术的实践有其自己的原因,且在汉初政坛上并不多见。《史记·留侯世家》载:
留侯性多病,即道引不食谷,杜门不出岁余。……愿弃人间事,欲从赤松子游耳。乃学辟谷,道引轻身。
张良生性多病,“状貌如妇人好女”(《史记·留侯世家》),身体柔弱,选择导引治病养身,“乃学辟谷,道引轻身”(《史记·留侯世家》),治病之外,“弃人间事”也仍然带有几分求仙的思想。张家山出土的《引书》中,很多导引术式都与治病相结合。如治肠病条,“病肠之始也,必前胀。当胀之时,属意少腹而精吹之,百而已”[16]。实践导引时要深居简出,甚至是“弃人间事”。至少从战国开始,导引之士已经多为“江海之士,避世之人”[17]了。张良为了实践导引,“杜门不出岁余”,竟闭门不出一年有余。虽然张良不想过多参与政事,但毕竟身居“留侯”之位,且当时刘邦才定都关中,必有很多事情需他筹划。由此可知,张良时代,离群独居、安静自持已经成为实践导引的条件要求。
张良导引之术从何处学得呢?战国时期,方术之士出齐楚燕,而张良本为韩人,韩地并不盛行导引之术,其导引不应是承袭自韩,应是后来习得。张良的学问多与仓海君、黄石公两人有关,其导引术来源于这两人的可能性很大。按照《史记》载:“良尝学礼淮阳,东见仓海君。”如淳注曰:“秦郡县无仓海,或曰东夷君长。”[18]秦没有仓海郡,汉武帝时始改郯郡为东海郡,张良所见仓海君很有可能是东海郡之贤人。从地理位置看,张良在淮阳学礼,仓海君在淮阳之东方,东海郡在淮阳之东。淮阳,为楚地,东海为齐地,张良学习在齐楚,汉方士亦多出齐楚,因此,张良在淮阳学礼、东见仓海君过程中,很有可能接触过导引。当然,自黄石公处学习导引的可能性也很大。黄石公,盖隐者也,居下邳。下邳,亦齐地也[19]。其授予张良的《太公兵法》,为齐姜子牙所著。虽然《太公兵法》已亡佚,但通过作者及张良后来的运用来看,其书应本黄老思想,这也或是张良功成身退、辟谷导引的思想源泉。吕后则与张良相反,反对导引,且认为导引是自讨苦吃。吕后德留侯,乃强食之,曰:“人生一世间如白驹过隙,何至自苦如此乎!”可见,张良时期,导引在上层社会并不流行,否则吕后也不会发出“自苦如此乎”之感慨。
导引的兴盛,与武帝以后的方术盛行有很大关系。整体而言,汉代的统治者对方术的喜好更甚于秦。皇帝、大臣、外戚等都有方术的热衷者。《后汉书·方士传序》曰:“汉自武帝颇好方术,天下协道艺之士,莫不复策扺掌,顺风而起。后王莽矫用符命,及光武尤信谶言,方士之赴趣时宜者,皆驰骋穿凿,争谈之也。”另外,两汉的察举制度中,还常有察举方术之士的诏令。如,元帝初元三年(公元前46)六月,有察举阴阳灾异者的诏令,“盖闻安民之道,本于阴阳。间者阴阳错谬,风雨不时。……丞相御吏举天下明阴阳灾异者各三人”(《汉书·元帝纪》)。王莽在位时,举行一次大规模的察举,其中包括“天文”、“历算”、“方术”等科目。两汉时期方术文化兴盛,方士势力广大。导引属于方术之分支,因此也顺势得到发展。
记载汉武帝追求方术的文献中,可见导引的痕迹在里面。
因巫为主人,关饮食。所欲者言行下。又置寿宫、北宫,张羽旗,设供具,以礼神君。神君所言,上使人受书其言,命之曰书法。(《史记·孝武本纪》)
武帝以神君之言刊为法言,专门为巫医之神君设置礼神的宫殿,并为术士设立官职。“是时而李少君亦以祠灶、谷道、却老方见上,上尊之。少君者,故深泽侯入,以主方。”(《史记·孝武本纪》)李奇曰:“食谷道引。或曰辟谷不食之道。”武帝对李少君之言深信不疑,在“食谷道引”方面也一定受到了李少君的影响。汉武帝不止用方术追求长生,还用方术治理国家。“上方忧河决,而黄金不就。……制诏御史:‘昔禹疏九江,决四渎。间者河溢皋陆,堤徭不息。’《乾》称‘蜚龙’、‘鸿渐于般’朕临天下二十有八年,天若遗朕士而大通焉。庶几与焉。其以二千户封地士将军大为乐通侯。”(《史记·孝武本纪》)把国家治理良善并非易事,政策繁多,见效甚慢,由此而萌生借神仙之力治理国家,只需祭拜神灵,岂不简易,这种思路也是人之常情。借用方士之法封禅的重要目的也是祈求神灵保佑国泰民安。“自得宝鼎,上与公卿诸生议封禅。”《白虎通》云:“王者易姓而起,天下太平,功成封禅,以告太平。”这也与黄老无为思想的影响有关。统治者不去扰民,但又想为民做些事情,因此祈求神仙暗中帮助。汉武帝还用方术作为寄托情感的方式。“夫人卒,少翁以方术,盖夜致王夫人及灶鬼之貌云,天子自帷中望见焉。”(《史记·孝武本纪》)武帝对王夫人情深,希望能够通过仙术再续前缘,故借用方士之术,以慰藉其情感。汉武帝的强烈思念之情,再结合方士的一些手段,真的请来了王夫人的鬼魂。这一现象与后世实践导引过程中的走火入魔有几分相似[20]。
东汉末年的曹操对导引推崇有加,以致导引曾在曹操军营流行一时,甚至军营之将士还有因行导引过差而走火入魔的。曹丕《典论》记载:
后始来,众人无不鸟视狼顾,呼吸吐纳。军谋祭洒弘农、董芬为之过差,气闭不通,良久乃苏。
甘始,曹操所用之方士也。《后汉书·方士列传》:“甘始……方士也。率能行容成御妇人术。……甘始、元放、延年皆为操所录,问其术而行之。”“御妇人术”,即房中之术也,可见当时房中一项也是方士的一项技能。曹植《辩道论》亦曰:“甘始者,老而有少容,自诸术士咸共归之。”甘始来到曹操军营中,诸多将士皆随其练习导引吐纳之术,“众人无不鸟视狼顾,呼吸吐纳”,可见曹操对导引之术的积极态度,否则绝不会有“众人无不鸟视狼顾”的情况发生。张华《博物志》曰:“太祖……又好养性,法亦解方药,招引方术之士,庐江左慈、谯郡华佗、甘陵甘始、阳城郄俭无不毕至。”此条可知,养生之术是当时方术之士的一项必备技能,这就能解释为什么曹操“好养性”,不找专职医生,而去招用方术之士。
专门记载方士实践导引的文献不多见。《后汉书·方士列传》专门为方士列传,其中对方士的描述多为怪诞之词,如能遁形、禁水、变化、预知未来、沟通神鬼之类常人无法理解的能力,范晔本人亦称方士之行“如或迁讹,实乖玄奥”。其中有些方士的材料涉及导引。相对方士掌握的其他方术,导引还是可以被常人接受理解的,且已与医学关系紧密。许杨,王莽时期方士,好数术,后为躲避王莽的召唤,于是“变姓名为巫医”[21]。可见方士与巫医具有相似的技术,否则许杨也不可能去隐姓埋名做巫医。《后汉书·方士列传》中还记载了几个医家,至少可以说明南北朝时期,方士和医家没有全然分开。郭玉,东汉和帝时太医丞,对医的解释与导引行气颇合,“腠理至微,随气用巧,针石之间,毫芒即乖。神存于心手之际,可得解而不可得言也”[22]。郭玉治病有个特点,治疗贫贱人的病常常效果明显,但是治疗贵族时则会偶有不愈。和帝怪之,郭玉认为“骨节不强”、“好逸恶劳”是贵族病不得治的重要原因。言外之意,贵族之人长行熊经鸟伸、吐故纳新之术,是身体劳动则病可去。华佗,精于方药,晓养性之术,年近百岁而犹有壮容,当时人以为仙。华佗本人却“耻以医见业”,但他临死时却写了一本“可以活人”的医书送给狱吏。华佗对“沛相陈珪举孝廉,太尉黄琬辟”等官途也不感兴趣,或许他要做清静无争的隐者。华佗对导引的最大贡献,就是他整编的“五禽戏”,是现存的最早的导引功法系统套路[23]。对后世导引的套路化发展影响深远。并且以朴实的养生原理解释了导引养生的道理,“动摇则谷气得销,血脉流通,病不得生,譬犹户枢,终不朽也。是以古之仙者,为导引之事,熊经鸱顾,引挽腰体,动诸关节,以求难老”。他的学生吴普坚持练习五禽戏,九十余岁,仍耳目聪明、齿牙完坚。泠寿光,实践房中之术、行气吐纳之法,到了一百五十岁,其色仍然如三四十岁人[24]。纵观《方士列传》,只有几位医家所从事的导引治病之术还有迹可循,其他如遁形、禁器、通鬼神之类似巫术的方技确难证实。范晔把两类事物放在一起论述,说明当时人意识中二者的区别并不太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