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经》与《道德经》
《史记·老子韩非列传》记载:“老子修道德,其学以自隐无名为务。居周久之,见周之衰,乃遂去。至关,关令尹喜曰:‘子将隐矣,强为我著书。’于是老子乃著书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余言而去,莫知其所终。”[4]司马迁此处所言“老子乃著书上下篇”,即后人所说的《老子》中的《道经》、《德经》上下篇。那么《荀子》书中所引《道经》是否就是《老子》的《道经》呢?要确定这个观点,首先要弄清楚两点,即在《荀子》成书之前,《老子》是否已经分篇和已经被称为经书。关于这两点,已有学者做出考证:
从先秦古籍的有关记载来看,《老子》传本在战国期间,可能就已有两种:一种是《道经》在前,《德经》在后,这属于道家的传本。……另一种是《德经》在前,《道经》在后,这属于法家的传本。[5]
简本《文子》中的“经”非指《文子》本书,而是指《老子》……竹简《文子》的出土表明,先秦时期《老子》本书虽未题以“经”名,但已被他书尊称为“经”,取得了事实上的“经”的地位。[6]
高亨等学者认为战国时期的《老子》传本已有分篇,认为当时可能存在多种版本,或《道经》在前,或《德经》在前;而依据谭宝刚对竹简《文子》的考证,先秦时期《老子》已被尊称为“经”。综合上述,则《荀子》书中将《老子》(或者是上篇)称为《道经》是完全可能的。
我们看《荀子·解蔽》中所引《道经》原文及其前后文字:
处一危之,其荣满侧;养一之微,荣矣而未知。故《道经》曰:“人心之危,道心之微。”危微之几,惟明君子而后能知之。[7]
此处的“危”有“危惧”、“警惧”之意(儒家对“危”有不同的理解),所谓“处一危之”,即如《老子》十五章所言:“古之善为道者……豫焉,若冬涉川;犹兮,若畏四邻。”由此可见,两者都认为,修道者要时刻注意警惧,办事谨慎小心,以达到“其荣满侧”。圣人涵养大道,“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老子》二章),从而做到了“太上,不知有之”,因此说是“荣矣而未知”。另外,《荀子·解蔽》中还有一处特意解释了“人心之危,道心之微”中“危”、“微”的意思:
空石之中有人焉,其名曰觙。其为人也,善射以好思。耳目之欲接,则败其思;蚊虻之声闻,则挫其精。是以辟耳目之欲,而远蚊虻之声,闲居静思则通。思仁若是,可谓微乎?……辟耳目之欲,远蚊虻之声,可谓危矣;未可谓微也。夫微者,至人也。至人也,何忍!何强!何危![8]
觙避开耳目之欲,远离蚊虻之声,可以说是保持警惕之心了;但这并没有达到“微”的境界。“微”的境界,只有至人可以做到。荀子认为,“至人”能够察知“人心”与“道心”之间的微妙差别。因此荀子说道:“危微之几,惟明君子而后能知之。”“夫微者,至人也。”又说:“故明于天人之分,则可谓至人矣。”荀子用“明”的概念把以上语句中的“明君子”与“至人”衔接起来,那么“明”到底是何意?《老子》第五十二章曰:“见小曰明。”意思是能够洞察细微的事情就叫做“明”。《老子》第三十六章曰:“是谓微明。”明释德清注:“物事之自然,而人不能察……第人所遇而不测识,故曰微明。”意指在外界事物发生之前,会出现一些细微的征兆,即《道经》所讲的“危微之几”,而“明君子”就是指能够体察道心、通微知几的人。关于荀子对“明君子”的理解,《荀子·子道》中还有一段文字:
子路入,子曰:“由!知者若何?仁者若何?”子路对曰:“知者使人知己,仁者使人爱己。”子曰:“可谓士矣。”子贡入,子曰:“赐!知者若何?仁者若何?”子贡对曰:“知者知人,仁者爱人。”子曰:“可谓士君子矣。”颜渊入,子曰:“回!知者若何?仁者若何?”颜渊曰:“知者自知,仁者自爱。”子曰:“可谓明君子矣。”[9]
荀子为什么说“知己”、“爱己”的人才是“明君子”呢?而且认为“爱己”之人要贤于“爱人”之人。这些观念似乎与孔门的“忠恕”思想有些出入,因此王安石对此段话提出质疑:“今荀卿之言,一切反之,吾是以知其非孔子之言,而为荀卿之妄矣。”(《荀卿》)王安石认为《荀子》中的这段言论并非孔子所述,我们认同这一观点,认为其言论虽偏离孔子思想,却符合老子的主张,《老子》第三十三章曰:“知人者智,自知者明。……死而不亡者寿。”在老子看来,“知人”固然重要,而“知己”则更为根本。能够了解别人的人是聪明的,能够了解自己的人则更为明智。老子认为人只有做到“自知”才能有利于个人的精神修养,从而达到“死而不亡”的境界。我们再比较一下老子与荀子的话:
是以圣人自知不自见,自爱不自贵。[10]
颜渊对曰:“知者自知,仁者自爱。”子曰:“可谓明君子矣。”[11]
老子说的“圣人”也就是荀子说的“明君子”,两人的话如出一辙。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至人”概念出自《庄子·逍遥游》:“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又在《列子》、《鹖冠子》等道家经典中屡次出现,但并未见于其他先秦时期的儒家典籍。由此可知,《荀子》书中所引“人心之危,道心之微……夫微者,至人也”的确与道家思想有着密切关系。